天劫

　　我被众叔伯踢下梓山的时候，正值人间四月、绿暗红稀。
　　被踢下山的理由很简单：大伯说：“上次你历天劫的时候搅得整个梓山不得安宁，此时三百年又过，天劫再来，你去祸害人间去吧……。”
　　纵然我认为上次的事儿并怨不得我，是那难缠的天劫追着我到处跑，还白白毁了本大神一身油亮亮的银色狐皮，然而这次的事确实真真由不得我了——那帮老头儿做得忒绝，竟在梓山上设了专对付我的封印……

　　然而现下，我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安安稳稳地做狐狸，只需就近寻一个林子，等个把月后天雷一过，可回去继续长毛；另一种便是如大伯所愿，去城里祸害人间……
　　诚然本姑娘有好生之德，深知劈死几个人的利害关系要远远大于劈毁一座林子。当下化作原形，向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公路走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用人型打车时甚艰辛的一个事儿，是以现在我正无比惬意地卧在一辆白色通用车顶。
　　四月的春风不干不湿，不轻不重地吹拂着我的毛发。阳光暖暖，一路春光——太适合浅眠了。

　　“爸爸，快看！好漂亮的一只狗！”
　　是谁惊扰了本大神的美梦？我无力的幽幽转醒。
　　车子已经停在一幢别墅之前，看四周的景象，显然已经进了城里。咳咳，竟然睡过头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三……呃，两只尸行和一个……人类小孩。他们貌似正从后备箱里往出拿东西。听了小孩的话，男尸行抬头一看，正正瞧见了我，惊得手中东西掉了一地。相比之下，倒是那个女尸行比较镇定。
　　“乖，不是狗，是狐狸。”
　　“哦~狐狸狐狸，妈妈。我要养它！”
　　“……现在要先把买的东西搬回去哦。中午我们吃糖醋里脊好不好？……”
　　“好，还要八宝鱼~”
　　母子二人渐行渐远，只剩下我和那个面容峻瘦的男人。
　　“还是不能放过么？”他苦笑着看向我。

　　尸行，非人一种，体貌与人相类，善隐，喜抚养人类幼子。
　　虽然我与他从未见过，更无恩怨牵扯，然他说出这句话却是有一番缘由的。
　　早在七百年前，有只尸行得罪了梓山上一位长老。于是当时的族长下令，凡狐族成员遇到尸行，必杀之。就这样三四百年间尸行几近灭族……
　　我不晓得当时那支尸行是如何具体地得罪了那位长老，但从日后的影响看，这厮委实是个人才。

　　我摇头看向他，“我不会杀你，不过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极想做得事儿，还是紧着在今天一齐做了吧。“
　　他神色凝重，“阿瑶……我爱人也一样吗？”
　　点头。
　　我既与他并无恩怨，七百年前还在阿娘肚子里的我对族中旧事也并不知晓，因此让我让我像众叔伯一样对尸行恨之入骨委实难以做到。然而他印堂发黑、庭阙壅滞乃是凶兆，藩壁泽夭虚晃更是火主上位，确实是活不到明日了。
　　银狐一族有一种天生的灵力：除同族外，可以洞悉对方心中所念所想，过去未来，福祸休戚，甚至前世今生。这几乎是非人界中众所周知的秘密。
　　“江南呢？”他急切的追问。
　　是那个小孩吧。“没看。”
　　不值得。

　　四月里春寒未退，朔朔夜风夹杂着烟味弥漫在A城的上空
　　是夜，我站在不远处一座高层的天台之上，静静地看着白日里的那座别墅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接天的红光诡异异常，仿佛熔岩炼狱的烈火，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原因很简单。命运的安排，不过是心中烦躁，坐立难安，一支一支地抽烟，烟斗引燃了窗帘。而尸行族本就是魂形魄体，最是见不了火。此时那尸行夫妻必定已经魂飞魄散，半点不剩了。

　　命运是一张网，你越要挣扎，它就收的越紧，紧到窒息。

　　此时夜已大半，天边月落星沉，从别墅那边传来的嘈杂人声和消防车的警报器，一声紧似一声，仿若催命。
　　好了，此间事了，我还是尽快找到林子清清静静的过完天劫好。
　　几处借力跳下高层，正欲捏个疾风决速速离开，突然想到那个叫江南的小孩。不知孩子现在情况如何，是不是也随尸行一起葬生火海？
　　呃，就看在你还算有眼光说本姑娘漂亮的份上，我暂且不追究你把灵狐认作狗的罪过了。

　　我化作人形走向那处火光。
　　消防员还在忙碌救火，火势依旧凶猛，整个房子在汹汹烈火之中早已面目全非，不断还有燃烧的横梁家具掉下来，看起来甚为可怕。
　　然而这点火对我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灵狐一族在天地五行之中本就属火，狐火亦是人界和非人界的至尊法术，梓山上用来修炼的狐火炉还是我从小玩耍嬉戏之地。因此火中对于灵狐族可谓是亲近场地了。
　　我循着一丝生气走进去，在火海的最里面果然发现了一间地下室，钢门阻隔了火势的蔓延。那一丝弱弱的生气正是从这里发出。
　　“哇——”，仆一推开门，漆黑一片中一个小小的瘦弱身形立刻扑向我，紧紧抱住我的双腿，接着就大哭出来。
　　这孩子，独自一人呆在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进退无路，亲人皆亡，外面又是随时可能吞噬他的烈火，一定惊惧到了极点了吧。
　　俯身将他抱起走出地下室，他什么也不顾，只是埋首在我的脖颈间使劲地哭，单薄的眼泪滑入我的衣衫，让我浑身一怔。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我突然间感觉到有一种暖暖的被依赖的感觉流遍四肢百骸。
　　有一种想要……想要保护他的冲动……
　　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想必本就是个孤儿才被尸行夫妇收养。可见这世上是有一个定理叫做“欢乐苦短”的。如今他又成了孤儿，难道要我把他送去托管所么？
　　心中不忍，然我此番下来是来过天劫的。把他带在身边确实不安全，况且诸如一些吃饭穿衣睡觉的问题，我自己是不需要解决的，但他就不同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还是把他送到了一家托管所。
　　离别的时候，江南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用一双清澈见底眼睛看着我，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的无助，孤单，绝望，甚至那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
　　我莫名的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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