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鬼界奈何桥下的忘川，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

　　忘川之上，一叶兰舟推开水波，轻荡向东。坐在船头的男人，锦衫云白，领口低敞，衣襟上点了几朵刺目的血色红梅，胳膊肘撑着船沿，正对着找不到尽头的忘川出神。

　　十二个时辰前，谢必安还走在人间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上。现在，他却成了一缕幽魂，行船飘荡在冥府的深处，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他都说不清楚。

　　世情变化太过陡然，谢必安尚不能完全接受他突然就成了鬼的事实。

　　谢必安眼前围着一块三指宽的素绡，不仅将眉眼盖在了黑暗里，还覆住了小半个直挺的鼻梁。素绡绕过两鬓，在后脑打了个结，被未绾的墨泼出来的长发隐藏了起来。

　　谢必安抬起手放在眼前，素绡遮挡下仍能看见五只纤长的手指，这感觉有些玄妙。

　　他不太适应看得到东西，毕竟昨日之前，他还是个生来便睁不开眼的瞎子。

　　“这位长舌兄，你看够了没。”谢必安对着水面说了句话。

　　从上了船的小半个时辰里，谢必安感觉到角落里有双快腐烂了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准确地说，是在看他的蒙眼布。

　　那是个脖子断了半根的吊死鬼船客，舌头都快耷拉到脖子里。若不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球快从眼眶里滚出来了，谢必安并不想搭理那张看了就要做半年噩梦的脸。

　　“没有。”吊死鬼道，“在下好奇，你到底是瞎还是不瞎。”

　　“关你屁事。”谢必安道。

　　吊死鬼没再说话。船程将尽，他却直接动上手了。

　　谢必安只看到一双生了尸斑的手划过眼前，伸到他后脑勺，摸到绳结就往后一抽。

　　素绡顺着脸滑了下去，露出一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瑞凤眸。

　　“恕在下唐突，实在是没见过生鬼煞晶瞳的天煞孤星，便想摘了看……”吊死鬼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话没说完，笑容先消失了。

　　谢必安的眼睛里，流淌着淡淡的琉璃光华。

　　“你、你……”那双眼睛分明没什么攻击性，吊死鬼却像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舌头又往下出溜了一段距离，紧接掐着脖子发出一声刺破云霄的尖叫。

　　“我什么？”谢必安指了指自己的眼，“好看么，以后还看不看？”

　　“你别过来！”吊死鬼一步步往后倒退着，一脚踩空，仰头扎进了忘川里。

　　凝静如冰的忘川忽然激荡起狂澜，河底向上翻腾起血黄色的波浪，一张张狰狞扭曲的怪脸浮上水面，一口咬住吊死鬼的身躯，在刺耳的尖叫和挣扎中撕扯成了碎片。

　　“活你的该。”谢必安骂道。

　　他对这种事已见怪不怪，蹲下去把掉落在船舱里的素绡捡起来时，河里已经恢复平静，怪脸和吊死鬼全部消失不见，好像只是出了一场幻觉。

　　谢必安看了一会儿吊死鬼摔下去的地方，重新蒙上了眼睛。

　　船上尚有另一位船客，与他相对而坐的青袍男人见此惨状，啧啧了两声：“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谢无常，让你不要随便摘玉净冰绡，你瞧瞧作孽吧。这河里满是水鬼，一旦跌进去，立刻能被咬碎元神，魂飞魄散。”

　　这人名唤崔珏，是阎罗仙君手下阴官之一，专职给死后之人定罪量刑，判定有罪者则丢入十八层地狱，故而众鬼都尊他一声崔判官。因在冥府混迹时间长，偶尔也当当新上任阴官的导游。

　　谢必安道：“是他作死偷袭我，关我何事？”

　　“也不怪他好奇，连本官也不曾见过突生鬼煞晶瞳的凡人，除了明幽鬼王以外，你大概是第一个。”崔珏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我给你打个死结。”

　　“边儿去，就这么戴，老子舒服。”谢必安一巴掌甩在他手背上，“明幽鬼王是谁？”

　　“八荒六界第一恶棍，翻天覆地仙憎鬼厌，不过早就死了，被上界仙尊一剑穿心。”崔珏没再管他系得松松垮垮的冰绡，“本官刚刚跟你说的东西，你可都记住了？”

　　“忘了。”谢必安往两岸看去。

　　忘川河畔，一把把血色的桐油伞从长街幽幽倒退，掠过浸泡在黑雾中的巍巍高楼。阴恻的街巷中，红裙女鬼挑着宫灯，在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血脚印；通体幽蓝的死婴扒在房檐上，嘴里发出“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一位长衫男子目不斜视地走在河边，长得算是鬼界中万里挑一的体面，眉清目秀，黝黑的长发搭在肩上。可走着走着，脑袋却突然从脖子上滚了下来，咕噜到了河畔的一块石头旁。

　　谢必安和那眨着眼睛的脑袋对视了一眼，从头到脚过了个寒颤，抬手遮了遮眼前围起的素绡。

　　“念在你心情不好，本官再跟你说最后一遍。若再记不住，便自个儿去翻书。”崔珏清了清嗓子。

　　“此处为鬼界冥府，只有死鬼，没有活物。鬼界首君即是带你来此处的阎罗仙君，你且注意，他不是鬼，是仙界派遣而来的仙君，莫混淆了惹他老人家生气。”

　　“他居于阎罗殿，手下另有十方鬼殿，每一殿中都有一位鬼君，有的管着十八层地狱，有的管着鬼城酆都，互不干扰，各司其职。而你我，则都是阎罗手下阴官。我为判官，你为无常。”

　　谢必安望着幽静的水面没有出声，这些条框有一大半从他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大脑中充斥着的无奈、茫然、还有烦躁揉成了一个阻塞思绪的毛球，让他基本听不进去崔珏念经一般的声音。

　　刚刚的吊死鬼说他是天煞孤星，或许是吧，谢必安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倒霉透了顶的命格。

　　从百十年前的某一世起，他忽然开始倒霉，每一世活不到弱冠之年便横死，一连横死了十七世，什么摔死溺死憋死都已不再新鲜，开始变着花样死，比如被污蔑谋逆，车裂而死；睡觉睡到一半，地震了被倒塌的横梁压死等等等等。总之死法千奇百怪，每一世都能体验到一种新奇的死法。

　　旁人死后干一碗孟婆汤下去，再睁眼就已忘却尘缘。谢必安连干十碗孟婆汤依旧无用，每一次转生，前一世凄惨的死状皆如影随形。

　　故而某一世降生时，他不哭不闹，反拧眉沉思仰天长啸，发出了一声奶声奶气的“唉——”。

　　差点把他那一世的娘吓到当床血崩。

　　从此，他学会了装憨藏拙。

　　直到第十八世，他出生在长安一户富足人家，从小平平安安长到二十岁，好不容易活过了弱冠之年，他却从小是个眼睛睁不开的瞎子。

　　谢必安曾一度怀疑是不是上天找不到新奇的死法，开始让他遭受病痛残疾的折磨。

　　然而上天并不打算放过他。

　　二十岁生辰那日，谢必安的眼睛忽然能睁开了，一双还算漂亮的琉璃瑞凤眼——至少在自己的审美里是这样的。

　　可他却在生辰上，用这双眼睛吓死了自己的老爹老娘，吓死了一众参加他弱冠礼的亲戚好友，在长安城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恐慌。

　　这场恐慌持续月余，继而引发了长安城能人异士捉鬼除祟的本领大比拼，还引发了谢必安被人五花大绑在柱子上，要用火烧死的惨案。

　　只是这桩惨案尚未发生，谢必安就在虚空中看到了一张冷峻严肃的脸。

　　脸说，他是冥府首君，阎罗仙君，众鬼都称他一声阎王，或者阎罗王，或者阎王爷。

　　阎王说他突生鬼煞晶瞳，命格怪异，有天煞孤星之兆，留在人间恐生祸事。于是谢必安就在被烧之前，被阎王一脚踹进了冥府，被迫戴上了遮盖眼瞳的玉净冰绡。

　　为了补偿谢必安阳寿未尽就被拖到鬼界，阎王大袖一挥，答允在他调查出命格真相之前给谢必安一个白无常的官儿当，专职勾魂索命，并赐居酆都无常府。

　　这一连串连锁反应简直无法描述。

　　从吓死亲朋事件至今不过一个多月时间，谢必安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没有一个人来问他到底愿不愿意，也没人告诉他阎王的调查一旦有了结果，他会被怎么样。

　　命啊，简直是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谢必安闭上眼，揉了揉快要炸裂的太阳穴：“还要多久到？那个地儿，叫什么都？”

　　“酆都。”崔珏道，“快了，转过那个弯就出冥府地界，便是鬼城酆都。你的无常府在酆都之北，你新官上任，阎王爷还叫人给你整修了一番。”

　　按崔珏的介绍，鬼界是个巴掌大的拥挤地方，一共分成了两块。一块儿冥府，凡人书里常说的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阎罗殿，有鬼君坐镇的十方鬼殿，还有十八层地狱都在这里。而另一块是忘川之源，万鬼之城，酆都。

　　酆都里生活着的都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鬼，有的是在鬼界当差的阴官，更多的则是不愿转世离去的闲杂鬼等，在这九幽鬼界，像人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着。

　　虽说像崔珏这样的阴官都住在酆都，谢必安作为新任白无常自然也要住在酆都，但那里的鬼大多保持着死时的模样，长得实在是不太令人愉快，加之地界儿拥挤，鬼多地少，谢必安没对阎王爷修缮的宅子抱多大期望。

　　但事到如今，不住酆都，就要睡大街，他也没得挑了。

　　“到了。”崔珏的声音抹掉了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丑陋鬼脸和拥挤街巷。

　　下了船，崔珏带他走过一片草木连天的荒野，见识过各式各样藏在草里的，挂在树上的孤魂野鬼后，眼前拔地而起万里城池。鬼界没有日光，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下，楼宇间高悬的红灯连成一片血色的海。

　　万丈高楼鳞次栉比，立于楼尖仿佛可摘星辰。血海中翻腾的幽光里，六角飞檐下人影幢幢，有喧闹的歌舞，有辚辚的车马。星罗棋布的街道连成巨网，一圈圈缠绕着城中万年不变的死气沉沉的繁华。

　　这里就是酆都，鬼界的明珠。

　　这里的每一座楼宇，每一栋房舍，都住着难以想象的各种各样的死鬼。他们狰狞丑陋，令人作呕，却又和凡人一样嬉笑怒骂，歌舞笙箫。

　　所以有人说，酆都是人间的一面镜子，是人间的颠倒。

　　谢必安的无常府在酆都之北的高地上，是个四合院似的大宅，正门两扇朱漆大门，正中匾额书“世事无常”四字。

　　宅中幽静无人，只闻清淡风声。满园红叶葱葱茏茏，花叶盛开遮天蔽日。大理石刻藤萝的影壁上疏影缠绵，影壁两侧是曲折的红漆长廊，挂着幽红著凤灯笼。光影浅浅地落在阑干上，仿佛刻下的道道血痕。

　　谢必安多少有些意外，这一路上没有看到多少死状难看的鬼，这四合院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是个黝黑的窀穸，而是难得的有些色彩。

　　“废话，阴官居所岂容那些闲鬼瞎闹。”崔珏一句话简短解释了为何此处如此幽静，丢了一把大门钥匙给他，“房舍上空都有禁印，翻墙是会被弹出来的，钥匙拿好。”

　　“嗯。”谢必安把钥匙塞进了怀里，就要往里走。

　　崔珏拉住他，指了指左边的一溜儿房：“走错了，左边是你的。右边那排，是范大人的。”

　　“范大人？”谢必安方才想起来，无常府中并不止他一位阴官，还有一位姓范名无救者，从谢必安到冥府来了好几个时辰，那个传说中的黑无常就没露过面，“啊，就是那个怕我抢他饭碗的？”

　　崔珏眯缝了下眼睛：“你少放屁，少玄有事去了凡间，现在不在酆都。他算你前辈，说话注意点分寸。”

　　谢必安道：“少玄是谁？”

　　崔珏道：“范无救，字少玄。他嫌自己名字不好听，我们一般就喊他少玄。”

　　“毛病挺多。”谢必安刚要抬脚进门，又被崔珏一把扯了回来，皱了皱眉：“我说崔大人，你这么喜欢拽人，要不咱俩换换，我去当判官，你去勾魂吧。”

　　崔珏没搭茬，手一摊，一本硬壳红册出现在了掌心，书名《魂簿》。翻开两页到今日七月初一，往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名和生辰八字。

　　崔珏道：“我就是带你来认个路，你今儿的活还没干，赶紧干活去，耽误了时间要遭罚的。”

　　书本上的名字皆泛着金光，谢必安好奇摸了一下，一阵烟尘腾起，半空浮现出一个人像来，周遭还有其年龄家世，何处安家，何处高就，还有未来死因等信息，叹道：“冥府的东西还甚是高端。”

　　“好好学着点吧谢无常。”崔珏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根手臂粗的铁链，甩到谢必安脖子上，“这是勾魂链，好生拿着。”

　　谢必安扛着铁链子翻了翻书，七月初一只有一位将死之人，是皇室逍遥王凌景初，死因活够了自尽：“这什么世道，怎的连皇亲贵胄也如此想不开。不过世间生灵成千上万，怎么今日就只有一个要死的，旁人呢？”

　　崔珏道：“你以为你三头六臂么，天下那么多人靠你和少玄二人怎能管得过来。寻常无名小卒自有鬼差勾魂，无常只需将下凡星辰，历劫仙妖等特殊命格者的生魂勾回来，带到阎罗殿去，阎王爷自有处理。这皇室之人，大多都是星辰下凡，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别吊儿郎当的给鬼界丢人。”

　　“嗯。”谢必安答应了一声。

　　崔珏见他没动，又拽了他一把：“愣着干什么，看不见他还有一个时辰就死了吗，这人可是仙界帝王星下界，你还不赶紧去，耽误了时间要扣钱。”

　　“没看见，我瞎了。”谢必安摸了摸眼上的素绡，把勾魂链往肩膀上一搭，准备开工干活。

　　他要先去长安逍遥王府，看看这个自尽而死的帝王星究竟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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