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2015年暑期，袁也的表姐在霁山实验中学高中部校队练跳高，一个不小心，把头摔破了。

　　那是一个闷人的夜晚，空气带着一丝干燥的泥土味，当然少不了夏天俗套的蝉鸣四起。
　　智能手机普及还不久，家境尚可的袁也掏出新买的iphone 6s拨通爸爸袁国志的电话，那头传来慌乱的背景音：滴滴滴的响声、急躁的中年男女喘气与交谈的声音。
　　袁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袁国志哑声道：“你姐出事了，在医院，晚点说。”随即挂断电话。

　　袁也愣怔几秒，赶紧联系李明亮。
　　“喂亮哥，白天你不是才跟我姐去体育馆吗？怎么人这会就躺医院去了。”
　　“啊呀正准备跟你说，大事不好了也哥，你姐又出事儿了！诶我为什么要说又。”
　　“快说快说。”袁也催促道。
　　“霞姐跳高的时候没稳住，一个猛子扎地上，脑浆子都榨出来了！”
　　“？”
　　“快去看她吧，晚了可能来不及了！诶对了你知道她送哪个医院去了吗？救护车走太快我没弄清。”
　　“我tm要知道她现在在哪能连发生啥了都不知道要来问你？”

　　心烦意乱地挂断电话，袁也摸上门禁卡就往外跑，连拨几遍袁国志的电话都无人接听，意识到他们那边可能已经乱作一锅粥，冲出小区门口时忽地放缓了脚步。
　　-我去了又能做啥呢？
　　-家长都在医院守着我去干嘛，添乱吗？
　　-总不能指望我去付钱。
　　收敛烦躁的心思，转身又慢慢往回踱步。

　　表姐大名刘霞，名字挺俗，人长得特别高，从小喜欢体育，对只小了十个月的表弟格外照顾。

　　七岁时，袁也在姑父刘旭源当时开的摩托修理厂玩，发现喷漆罐里都有一颗弹珠，为了取弹珠出来玩，半天时间破坏了十几罐喷漆。
　　刘旭源回到厂里看到惨不忍睹的犯罪现场气岔了气，抽起皮带誓要揪出犯错的兔崽子，刘霞挺身而出替他背锅。
　　虽然演技拙劣被识破，最后两人一起挨的打。

　　十二岁时刘霞打篮球摔骨折住院，袁也去医院探望，刘霞从医院的大白枕头底下摸出来几个脆鲨鲨给他。
　　袁也拆开吃的时候发现脆鲨鲨外面的一层巧克力都有被捂化后又重新凝固起来的痕迹。
　　姑姑袁秀华说这是别人来医院看望刘霞时带的慰问品里她最喜欢的，就非要给袁也留一半，藏在枕头底下是怕别人拿去吃了。
　　虽然想到吃了被她用头捂化过的巧克力多少有点不适，总体还是感动的。

　　去年刘霞发现袁也早恋，对象还是个男的，她第一反应问袁也，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
　　袁也以为她想教育自己，不耐烦地说我又没病。
　　她却说：“我知道，我是怕你谈的压抑，不开心，心理医生不是能开导人吗？”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如果刘霞没事，袁也想告诉她：我真的担心你。
　　以及我没有早恋，只是单恋，人家拿我当兄弟我却想上他，把人吓得不轻。

　　第二天凌晨四点过，袁也体感才刚合眼，就被铃声震醒，是袁国志打来的，说医生说表姐生命体征稳定了，就是这几天ICU还不给探视，让他别瞎担心。又说自己晚些直接回去上班了，转点钱给他自己吃饭。
　　袁也嗯嗯啊啊乖巧应着，没敢问表姐脑浆到底咋了，在他认知里人脑浆摔出来那是绝对活不了的。

　　霁山是个小城，是省会旌州下辖的地级市，到旌州坐大巴只要四十分钟，最近修地铁的围挡都打到了袁也家门口，说是明年就能通车，届时出入旌州就更方便了。
　　最近街坊都传，说霁山房价要涨了，地铁通了很多写字楼里打工的会想住过来。
　　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目前来看出入的倒还是那些熟面孔。

　　配置也是小城的标准配置：城区一条女孩爱逛的商业街，男的扎堆牛仔网咖，耳熟能详的公立中学两个，校舍漂亮可费用昂贵的私立中学一个。
　　袁也在牛仔网咖还剩二百多块没用，他闲钱多，到处开机子，走街串巷这几年下来在霁山大大小小的网吧都多少有了点余额。

　　袁也看了看日子，他妈妈俞小玲明天就该轮班回来了，等她回来上网就得收敛着点了，于是再次拨通了李明亮的电话。
　　“亮哥，排位？”
　　“不是吧也哥，霞姐还在医院挺尸，你悲了有一天吗就要去上网。”
　　“说谁挺尸呢？？我姐好好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辈子保准比你多喘口气，不劳您费心。”
　　李明亮嘿嘿嘿笑着：“那哥你请客？”
　　“这不废话。香蕉网咖，十五分钟内到包盖饭。”
　　“喳！！！” 小亮子砰地挂断电话，隔着屏幕都能看到他飞旋出门的样子。

　　香蕉网咖就在袁也家小区对面，李明亮家住在几百米远处的自建楼，袁也磨磨蹭蹭收拾出门，走到网吧见李明亮已经等在门口。

　　前台姐姐见他们走进来，熟练地从抽屉里摸出两张身份证按在服务台上刷，同时抬眉示意他们自己找地方坐下。

　　他俩选了个角落的双人位坐下，等待开机的时候袁也把刚才在前台顺手拿的简餐菜单推给李明亮：“看看吃什么，我跟你吃一样的。”
　　“得勒。”李明亮睁着亮亮的眼睛开始仔细看菜单。
　　袁也取下耳机正准备往头上挂，刚卡到耳廓上听见李明亮又开口了：
　　“对了哥，最近怎么不去牛子网吧了？兄弟们最近想五排都拉不到你人。”
　　维持着将要带上耳机的姿势，袁也勾起嘴角：“又吵又远，不爱去。”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是牛子是牛仔，没事读点书，这是17岁的人该有的知识储备量吗？”
　　李明亮无赖地扭了两下身体，眼睛还是不离菜单，道：“什么牛仔，我只知道靓仔。”
　　被亮仔这出谐音梗无语到，袁也按上耳机，专注于屏幕了。

　　餍足一顿加了两个荷包蛋的土豆牛肉盖饭，咕咚咕咚灌了一瓶冰汽水下肚，还有也哥给他结账，对李明亮来说，这又是个好天良夜。

　　第二天袁也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看了眼时间赶紧爬起来捯饬自己，洗漱完就开始张罗做饭，从冰箱里拿出一小段冷冻腊肉丢锅里煮上，坐在小凳子上择花菜。

　　“滴滴滴滴滴滴—”门口响起了智能锁输入密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是俞小玲回来了。
　　袁也提高一些声音对她喊道：“妈，昨天没买菜，随便炒点腊肉吃。”
　　俞小玲在玄关放下行李背包，闻着味儿就上厨房去了。
　　她身上还穿着松垮的工作服，一如既往的素面朝天，探着头看儿子做菜：“可以哦，还有别的吗？”
　　袁也打开冰箱，从蛋格里摸出俩蛋，两手合拢一磕，同时用两只单手将两只蛋打进碗里，回头看着她：“最多再蒸个蛋，真没买菜。”
　　“那花菜哪儿来的？”
　　“前几天没吃完剩的，根茎类蔬菜保质期长。”
　　俞小玲于是笑眯眯地在餐桌边坐下了。
　　“对了儿子，学校每年不都让你们买了那个学生保险吗？”
　　“对怎么了。”袁也椅在橱柜边搅拌着蛋液跟她聊。
　　“就霞霞这事儿呗，你小姑在问，说初步了解了一下，最多报销几千块。”
　　“医院那边花了多少啊？”他是真没概念。
　　“……保守估计，加上后续治疗，倾家荡产。”
　　“……”
　　袁也转身从滚开的锅里取出腊肉晾凉，关火后烟白雾气一瞬升腾朦胧了整个视线。重新起锅烧水架上蒸格，分不清自己是何情绪，说：“怎么会只报这点？”
　　“本就只是学生平险，几十块的保费，出了意外最高赔付也就几千块，霞霞做的有些项目还不在保。”
　　“也是，鸡肋的很。”
　　许是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俞小玲又作轻松状道：“这不是还有咱吗，治疗费不够的你爸当天就先给垫上了。”

　　袁也不答了。

　　三两下做好了两道中式速食品，端上桌摆上碗筷，两人大眼瞪小眼：“完了，忘记蒸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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