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故土难离，故乡难舍，故国难忘。
　　而今故土变焦土，故乡是他乡，故国已亡国。
　　那片先祖们生长与埋葬的家园，只能浅薄地存于往昔梦忆中，余下一团看不见摸不着，却也剪不断的丝线，牵住每一个游子的心尖。
　　回家。
　　不论如何都要回家。
　　哪怕只是再为亲人上一杯酒，燃一炷香。
　　哪怕只是再轻触早已坍塌的横梁。
　　哪怕只是再窝入荒田，浅闻土香。
　　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游子几番辗转沉浮，终是踏上故土，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漆黑雨夜，与故国同亡共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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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飞逝，岁月流转，百年后，早已无几人记得世间曾有一国名曰黎。原本的焦土上，已然幻化为镇，富商云集，繁华非常。
　　一队迎亲的红色长龙吹吹打打着自远郊田间而来，一路入了镇子。头一个拐角处，丧调的唢呐声便迎面撞来，险些让迎亲队中的喜庆欢快曲调跑了音，乐师略作调整，喜调的快节奏重新占了上风。
　　“真是晦气，迎亲路上遇到挂丧门户，这是哪家起丧啊？”
　　“镇上的富户白家，听说前几天死了小姐。”
　　“小姐？怎么死的？”
　　“这事儿说来也怪，人在闺房好端端地没了，又没病又没伤的，仵作什么也没验出来。”
　　“还有这等怪事？怕不是撞了妖，被吸了精魂吧？”
　　“谁知道呢！估计白老爷会请清心观的道长们出山来看看。”
　　“真可怜…”
　　“白家小姐年方十七，据说已经许了人家，未及出嫁便…哎…”
　　两位迎亲队尾的伙计在嘈杂的唢呐声中互相耳语着，末了齐齐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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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斜射进白府东院时，白家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贵客——三位身穿浅青色皱巴破烂道袍的道士，为首者胡须微蓄，鬓边飘了几根不羁的散发，年龄三十往上四十不到，身侧跟着两个年轻道士，左手边的青年二十多岁，意气风发，身形条直，双目灵动有神，是个讨人喜欢的模样，另一边的小道士则与他完全不同，本就不高的他有些畏缩，紧跟在老道士身后，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人，只是偶尔抬眼观察。
　　白家家仆将三人迎进府内，家主白林白老爷从屋内一路抱着拳快步而来。
　　“付道长远道而来，实属辛苦，白某感念。”说着鞠下上身。
　　付显赶忙扶住他的双臂，“白家主客气了，除魔卫道，灭妖保民，本就是我等修道之人分内职责。只是令嫒…白家主节哀顺变…”
　　白林的悲伤情绪正被勾起，他身后的清秀少年上前一步，轻抚他的肩头，喊了声“爹”。
　　他这才强压住内心的伤感，将少年拉到身前，介绍道：“犬子白枫，快，见过付道长。”
　　“白枫见过付道长。”
　　“白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啊！”付显说着专向左侧，“这位是鄙人首徒何苦，”又转向另一侧，“鄙人幼徒，付十四，才十六岁，怕见生人，我特意带他下山历练，如有礼数不周之处望白家主海涵。”
　　白林伸手指向大堂，示意边走边说。
　　“犬子今年十七，付道长幼徒和他年纪相仿，回头让枫儿带他去镇上逛逛，也不枉下山一趟。”
　　“那倒不急，白家主还是尽快带我见见令嫒，以便确认是否为妖魔精怪所为。”
　　白林一时悲从中来，对眼前这个愿为自己爱女找到凶手的人格外感恩，心中翻涌半晌只定定地说了个“请”。
　　灵堂前，燃香缕缕。童男童女，家宅轮渡，金元宝摇钱树等纸扎应有尽有，满满当当地摆在灵柩四周，日头已落，昏暗的烛光下，纸扎们的身影忽明忽暗，摇曳飞舞，配上满堂黄白，多多少少有些令人生怖。付十四已经将头埋进何苦的后肩，不敢抬头。
　　“别怕，有师兄和师父在呢！”何苦轻拍着付十四，柔声安抚道。
　　付十四终于缓缓将双眼从何苦身后抹出，依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令嫒，怎么…”付显望着棺椁中的白家小姐，疑惑地抬头看看白枫，“怎么和令公子如此…”
　　白林立马明白了付显的疑惑，解释道：“犬子和小女是双生兄妹，自然相像，吓到付道长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以公子和小姐的相像程度，若不是衣着不同，恐难以分辨吧？”
　　白林想起两个孩子年幼时互相换装，逗弄家仆的日子，心中泛涩，一双儿女，一个“好”字，双生龙凤如今阴阳两隔，作孽呀，作孽！
　　付显并没意识到自己戳了白林的痛处，自顾自掏出寻妖盏，在白桦的尸身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寻妖盏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一如它躺在包裹里的模样，暗青乌绿的纹路中间携着一个比黄土地还黄上几分的灯芯。
　　“令嫒身上并没有残留的妖力，可否带我去白小姐闺房一探？”
　　“当然可以，这边请。”
　　白林亲自带着师徒三人，推开了白桦的闺房。
　　屋内还飘着胭脂混合着花香的淡淡气味，干净明亮，整齐花哨，是个姑娘家的栖身居所模样。
　　付显将寻妖盏交给大弟子，看着何苦满屋寻妖力的空当，问：“白家主，小姐出事那天的具体情况能否详细说明？”
　　白林叫白桦的贴身丫头竹桃上前，再度描述已经说过很多遍的场景。
　　三天前，竹桃和平日一样为小姐铺好床，伺候洗漱，小姐也和往常无异，酉时便入睡了。不久后，竹桃也在角落里睡下，不知是何缘故，第二日巳时才昏昏沉沉地睡醒，整整多睡了两个时辰，见小姐还没醒，上前问询是否哪里不适，却怎的也叫不醒，触及肌肤才发现，人已经凉了。
　　付显问：“你睡醒后，感觉有什么异样吗？”
　　“头有些疼，想着大概是睡得多了。”
　　白林插话道：“衙役们查验过竹桃的饮食，没发现有蒙汗药之类的东西。”
　　付显沉吟片刻，抬头望了一眼何苦，大弟子心领神会，举着仍旧没变化的寻妖盏靠近竹桃。从下到上绕了个圈，终于，在靠近竹桃后脑时，寻妖盏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付显立刻夺过寻妖盏，再靠近原位置，不论如何调整，都没了反应，他也并不纠结于此，伸手接过何苦递给他的符咒，只一捻，符咒便在寻妖盏上烧了起来，不多时燃尽成灰。
　　见付显眉头紧锁，白林心下焦急，却也不敢出言扰乱他施法，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
　　“暗黄色符焰，土系小妖，”何苦解释道，“但为何没在白小姐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呢？”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此妖修炼已久，有能力将妖力收放自如，但验妖符显示并非是只大妖，有些说不通；要么此妖太弱，无法留下足够点亮寻妖盏的妖力，可竹桃姑娘身上却…”
　　两种可能都存在不合理之处，让付显有些头疼，但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白桦的死与妖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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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家东厢客房，付显照例睡前打坐。
　　何苦揽着十四坐在一旁，自说自话着分析：“师父，你之前遇到过这种事吗？怎么看起来像是小妖对竹桃下了手，却根本没动白小姐呢？可白小姐确实死的蹊跷，不像人为。会不会是小妖施了摄魂术，控制白小姐的心智，让白小姐自愿献出魂魄…”
　　付显睁开眼搭腔：“摄魂术算是高阶妖术了，以符焰的明暗程度，这妖的妖力应该不足以支撑它修炼摄魂术。”
　　“所以不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目前各类证据之间的矛盾，想不到小师弟头一遭下山，就碰上这么复杂棘手的命案。”何苦说着摸摸十四的脑袋。
　　十四抬头冲着何苦眨眨眼，问：“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妖，白小姐还有救吗？”
　　何苦表情一僵，有些不忍心说出真相，怕伤了师弟的心。
　　付显则没有那么多考量，直言：“白小姐尸身已凉，纵使寻回她的三魂七魄，亦无法还阳。但，妖坏就坏在它们食人精魄，融为自己的妖力，让那些死去的人不仅此生与亲人天人永别，还彻底在六道消散，永远入不了轮回，何其可恶！”
　　见十四瞪大了无辜的双眸，似乎替那些冤魂哀伤到即将落泪，何苦赶忙拍着他肩头弥补，“师父的意思是，妖将人的精魄彻底融炼需要时间，只要我们能早日找到凶手，还有机会救下白小姐，送她的魂魄入轮回，下辈子还是能有自己的亲人呀！”
　　“十四，你大师兄说的没错，生则救人性命，死则释人魂魄，这就是我们修道之人的天职，记住了？”
　　十四点点头，“记住了。”
　　“师父，”何苦拉起十四的手起身，“我先带小师弟去休息了，您也早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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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弟两人的房间就在付显隔壁，钻进被窝后付十四习惯性将手搭在了何苦的大腿上。
　　何苦叫了声“十四”，握住他的手，拿离了敏感区域。
　　“不做了吗？”十四显然有些不明白今日为何与往日不同。
　　十四真诚的表情配上勾人的话，将何苦瞬间逗笑了，他伸出手臂将十四从颈后揽过，“出门在外不比在道观，何况师父跟我们一墙之隔，你又是个压不住嗓的主儿，就忍一忍吧，等回山的，师兄可比你要忍得辛苦，乖。”随后在十四侧额上深深地吻了一口，两人相拥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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