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的金苹果

　　喧闹的大厅。

　　骆茵正忙着把模型归位，打算一会儿再顺带着添点儿装饰，却忽然被一阵吵闹的说话声打断了思路，不由得带着些不悦回过了头去。

　　这一看不打紧，只见一个男生正扛着摄像机，把镜头牢牢地对准了“班花”甘麦春，直直从她的脚踝一直游移到胸口。

　　骆茵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被这样拍摄，脸上会现出怎样的表情，但是她清楚地看见，这会儿的甘麦春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妩媚，简直就差没把“我可是一点儿也不介意”给生生地写在脸上了。

　　骆茵甩了甩脑袋，就好像这么做能帮她把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并甩去似的。她正想继续布置展位，却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便带着些疑惑回头，这才发现那是班上最油腻的男生柯建仁，这会儿正带着一脸的不怀好意冲自己笑呢。

　　骆茵还没开口，柯建仁却抢先一步夺过了话头：“怎么，羡慕了？嘿嘿，其实，你要能像她那么放得开，这回形象大使的位置可铁定是你的啊。”

　　骆茵怎么会听不出柯建仁口中的调戏意味，一时气得眉毛倒竖，冷冷喝一声：“滚！”

　　眼见着她气得几欲动手，柯建仁赶紧识趣地往边上让了让，但瞧见骆茵脸上的表情并无分毫缓和的迹象，便以试探的语气道：“瞧瞧，这就生气了？要我说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清高。”

　　骆茵本是在顾自布置展位，可一听见柯建仁这话，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阴沉，眼神更是锋利到可以杀人：“姐这儿忙着呢，您老要没啥事儿，能麻溜点儿让开么？”

　　柯建仁讨了个没趣，又见眼前这气氛亦是僵到让他没法自说自话下去，只得悻悻地溜了骆茵一眼，灰溜溜地离开了。

　　*

　　回到租住的房子，骆茵随手把钥匙往鞋柜上一扔，整个人便一下葛优躺在了沙发上。本想像平时那样刷刷手机，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可不知怎的，她今天忽然就失了兴趣，便索性望着天花板，开始思考起了未来。

　　居然一下就大四了，时间还真是过得跟流水一样快。她一度觉得自己那近乎可以用“狗血”来形容的大学生涯或许永远都不会行至尽头，可没想到终于还是迎来了落幕的这一天。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的屏幕忽然亮了，伴随着清脆的提示音。

　　骆茵懒懒地抓过手机点开，发现是好友孟语蝶给自己打来的电话。她接起，只听得孟语蝶在电话那头问道：“小茵，你怎么布置完自己的展位就走了呀？我找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你呢。”

　　“我继续呆那儿也没什么事儿呀。”骆茵回答，表情依旧懒懒的，“怎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嗨，也没什么。”可孟语蝶在电话里的声音却分明透着尴尬，“就是我跟春瑶、秋玉她们几个约了宵夜，你来不来？”

　　“你们聚就成了呗。”骆茵只觉有些疑惑——在学校，她不合群的名声该是早就传开了的，“我晚上还有安排，就不去了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了孟语蝶妩媚得诡异的声音，“那……过几天会有关榆的画展，你去不去？”

　　一听到“关榆”这两个字，骆茵的情绪一下就失控了：“什么？关榆？去去去！必须得去！怎么，你手上有票？”

　　孟语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电话那头轻叹一声：“唉，我就知道，只有这些一般人不会感兴趣的东西，才能吊住你骆大小姐的胃口。”

　　“少扯这些无关的！”骆茵略带不耐烦地把脖子一梗，“你到底有没有票？”

　　“有是有，你来么？”

　　“废话！你要有票，我当然来啊！”

　　挂了电话，骆茵把手机往沙发上随手一丢，伸了个懒腰，准备进房间鼓捣她那些录音设备。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孟语蝶那家伙，最近怎么总找各种借口约自己出门？

　　记得以前，那家伙可不是这样的啊。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淡淡的疑惑又很快为过几天就能去看关榆的画展的兴奋感觉所冲淡，骆茵也就不再逼迫自己去想，只是兴冲冲地进了书房，打算录一段欢快的Demo。

　　*

　　时值五月，万物欣欣向荣，骆茵戴着一顶洋帽，挎着包穿戴清凉地出了门，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追随的目光。

　　没费多大力气，骆茵便找到了立在对面街道上等待的孟语蝶。见对方也看见自己了，骆茵立时挥舞着双手往对面跑去——因为跑得太急，当她在孟语蝶跟前立定时，还因着气息不稳而微微地喘着气。

　　“哟……”孟语蝶瞪大了眼睛，目光仿佛在骆茵身上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收不回来，“我说，小狐狸精，你怎么每次跟我出来玩都打扮得跟约会似的，你这是生怕路上走着的人眼光没处搁么？”

　　骆茵本是在调整呼吸，一听孟语蝶这话便立时直起了腰来，还略带蛮横地一挑眉，嗔道：“要你管啊！”

　　孟语蝶一见骆茵这表情，只觉有些忍俊不禁，忍不住打趣道：“我说，你反正也没打算找男朋友，这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准备勾引谁呢？”

　　“勾引你呀！”骆茵坏坏地一笑。

　　孟语蝶自知跟骆茵开玩笑占不了便宜，只得把话题岔开，顺便朝着展馆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来，说正经的——咱们也快毕业了，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骆茵轻轻地抿着唇，调整了一下戴在头上的洋帽，懒洋洋地回答：“不知道。随缘吧。”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就是自在啊。”孟语蝶酸溜溜地瞄了骆茵一眼，“不像我等平民，虽然还没正式走出校园，就已经在为日后的生计操心了。”

　　听见孟语蝶这么说，骆茵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揶揄谁呢，你以为我爸妈没在我耳边叨叨啊？”

　　“哦？那叔叔阿姨希望你毕业以后做什么啊？”

　　“语蝶，咱们今天是来看画展的吧？你点头了——那就别再谈这些败兴的事儿啦！你看你看，前面那个就是展馆了吧？走啊，快着点儿！”

　　孟语蝶一个踉跄，就被骆茵拽着一路狂奔，没一会儿就进到了展馆里头。她本想抱怨几句，可突如其来的安静和琳琅满目的画一下便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余了满眼的惊艳。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关榆啊……”孟语蝶压低声音在骆茵耳边说，“每次都能带给人不一样的惊喜。”

　　骆茵淡淡地一挑嘴角：“虽然老师每次都对甘麦春、柯建仁他们的作品大加赞赏，但我始终觉得，你的鉴赏力才是班上最拔尖的。”

　　冷不防受到骆茵的恭维，孟语蝶一时只觉心里甜滋滋的。不过，她也不至于就因这么一句好听话而昏了头脑。一起逛画展，实在是个不错的契机。也许聊着聊着，就能把骆茵的话给套出来。

　　“那什么，”见骆茵正在一幅画前看得入迷，孟语蝶装作漫不经心般问道，“你这成天一个人呆着，也不参加集体活动，可是这一天到晚的忙得几乎不见踪影——我就很好奇，您这一天天的，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

　　“这幅画不管是从构图还是色彩上来说都堪称完美。”可骆茵却像没听见孟语蝶的话似的，只顾自兴奋地冲眼前的那幅《蓝》搓着手，眼里泛起了兴奋的亮光，“让人联想到夏天明媚的海边，甚至光是看着，就让人禁不住心生想要恋爱的浪漫感觉。”

　　孟语蝶瘪着嘴，心想自己是不大可能从骆茵嘴里套出她感兴趣的内容了——但想想也是，就连骆茵在大学谈的男朋友都不知道她成天在忙些什么，她又怎么可能打听得出呢。她只知道骆茵就连在恋爱期间也忙得脚不沾地，甚至忙到最后两个人都分手了。

　　对于孟语蝶和班上的其他同学来说，骆茵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她是在大二的时候转系过来的，据说原先主修的是英文。

　　刚来的时候，她可以说是不苟言笑，独来独往，哪怕上大课也是自己一个人找个靠角落的位置坐着。虽说课上骆茵算是听得认真，可她的成绩除了理论课，鲜有排在班级前列的。

　　设计系学生不多，转系的学生更是少得可怜——骆茵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师们的重点关注对象。老师们不时找她谈话，他们总觉得只要她足够用心，应该不至于只排到这样的位置。可每逢被老师教育的时候，骆茵总是抿着嘴，一副委屈又很苦恼的表情，也不反驳老师的话，只是默默地点头以示顺从。

　　每每谈心过后，骆茵的成绩会进步那么一些，但一段时间过后，她便很快故态复萌。时间久了，老师们也渐渐地对骆茵失去了耐心，再加上不久后又有新生加入，他们很快就把骆茵的事儿给忘到脑后去了。

　　一般人或许会对这种情况感到苦恼，甚至于小小的失落，可骆茵却像如释重负似的，对学业更是肉眼可见地不上心了。不过，她的成绩总归还是维持在班级中游的位置，既不靠前，也向来不算垫底。

　　班里的“尖子生”本是对这个插班生点满了关注，满以为这位相貌出众的女同学会对自己的优势地位产生冲击，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排名公布后，也就渐渐对她失去了提防之心，话题也仅止于对她外表的议论上，甚至还掺着点儿暗搓搓的轻视。

　　若是换作别人，或许会对这种情况感到不安，甚至还会自此发奋图强以便融入集体，可骆茵却像是浑然不在意，甚至还因为这件事乐得轻松，最后甚至都不怎么跟班里的同学一起上课了。

　　班里的其他人只觉得骆茵不过就是个外表漂亮的怪胎，可孟语蝶却是不受控制地对骆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跟骆茵搭话，跟她强调班级群里她错过的通知，甚至还总是及时地为她圈出工作室下次开会的时间。

　　一开始骆茵觉得孟语蝶很烦，甚至一度到了见到她就躲着走的地步。可是相处下来，骆茵觉出孟语蝶对自己似乎也没有恶意，而且跟班里那些八卦的同学有着本质的不同，也就渐渐对她卸下了心防，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不过，虽说是朋友，孟语蝶却总觉得骆茵对自己隐瞒了什么——直到今天，她也没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对骆茵这样上心。或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好像跟别人不一样——她似乎很清楚自己以后该往何处去。孟语蝶觉得，这个女孩子跟她那些成天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同学不一样。时常和她呆在一起，或许就能摆脱那终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觉。不过，令孟语蝶感到难过的是，虽然她知道骆茵的每一天都过得忙碌而又充实，可她始终不清楚骆茵是在为了什么而奋斗。她们的关系越好，她心里的失落感便越重。实在想不出旁的办法，孟语蝶只能尽力多约骆茵出来，渴望着能从蛛丝马迹中窥见骆茵生活的真实模样。

　　只不过时间久了，她也就渐渐淡忘了最初的目的，渐渐地将之视为一种习惯了。

　　正出神，她忽地感觉被人拍了一下手臂，吓得她一下把手缩了回来，却发觉是骆茵正对着她笑呢。

　　“你今天怎么好像心不在焉的？这一圈我都已经看完了。”骆茵笑着说。

　　“啊！我……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那我先去那边逛逛？”

　　“哦……好……”

　　于是孟语蝶就这么怔怔地目送着骆茵的背影远去。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孟语蝶忽然间就感觉有些失落，竟情不自禁地叹起气来。

　　*

　　转着转着，骆茵在不觉间拐入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参观的人很少，展出的画跟入口处的画作也似乎是全然不同的风格。这儿的画，线条不似入口处那些画作一般柔软，画面的色调也偏暗，让人感到有些压抑、阴郁，以及淡淡的迷茫。这种感觉让人不禁生出思考，这思考或许有关人生，或许有关爱情，又或许有关内心深处那些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情绪。

　　骆茵早就听说过关榆的名号，也痴恋他的画作许久。对于关榆的绘画风格，她熟悉到就像在看自己写的歌一样。但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榆竟有这种风格的画作，一时只觉无比新奇，甚至禁不住踮起脚尖细细打量，竟看得有些入了迷。

　　在骆茵的心里，作家、画家、音乐家该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眼里的世界必然与寻常人有所不同。但无论是写作、绘画，亦或是作曲，不过都只是将创作者眼里所见的那个世界展现出来的一种手段而已。如果欣赏的人可以看懂，往往会在那一瞬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跟心动有些类似，有时候甚至比恋爱还要来得浪漫。

　　而这会儿，骆茵就在端详着眼前的这幅画，甚至觉着心中就浮现出这样的感觉来，这让她浑身上下麻酥酥的，就好像有谁在抚摸着她的肌肤，又在她的耳边留下一个温存的吻似的。

　　骆茵痴痴地望着那幅画，内心的感情也随之愈发汹涌。一想到离开这个展馆，她或许就再没有见到这幅画的机会了，难过的感觉便一时袭上心头，甚至愈积愈满。她虽然不敢有买下这幅画的念头，却又留恋不止。她渴望能与这幅画有一个永恒的瞬间。

　　在这样的心念驱使下，骆茵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觉有些意外的举动——她转过身，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让背后的画跟自己一同被框进相机里，就在她嘟起嘴准备摆出一个可爱的表情，顺带着按下自拍键的那一瞬，却忽然感觉一道视线自不远处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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