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大提琴

　　临城靠海，十二月里却难得的没有海腥潮气。北下的风夹杂着时不时落几场的雨，再加上天气软件不断下降的数字，构成了临城人眼中正经的冬天。

　　江半里拢了拢身上不要温度的薄大衣一头扎进了黑夜里。晚归降温的夜晚，和汽车报废的她——相得益彰的凄凄惨惨戚戚。

　　雨将落不落的天，红到尽头的落叶，匆匆开过的公车，这些不断在眼中掠过，江半里脑海中闪过不少相似的画面却被刻意回避开，而后赶出脑海。

　　天黑了，也太冷了。

　　她努力的控制视线专注的朝着前方，余光中却依然映出路边一家一家的街灯，正值圣诞季，商家们挂着红绿彩灯的圣诞树亮的很，亮的她恍惚间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太真实。

　　可世界以前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

　　江半里其实也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同，她看着路还是临城几十年不变的路，雪松也还是那么粗细，冬天山茶花惯例凋零，就连转角的肯德基都已经开了和她相似的年岁。

　　眼皮垂下，她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转移注意力般的掏出了手机。这种时候江半里总是下意识地想给什么人打电话，但通讯录的个人收藏界面空空如也。手指顿了顿，她转而点开了最近通话，于是可怜的助手成了领导麻痹自我下的牺牲品。

　　捋完一遍下周的工作重点，江半里总算意识到大概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需要用忙点什么来控制自己的思绪，于是两句带着歉意的关怀之后，江副总还了助手一个清静的平安夜。

　　那还能想点什么呢，想想晚上吃什么吧。叫外卖还是自己下厨？要不就动动手吧，难得周末，煲个鱼汤再煎一份牛肉，这曾经是他们留学时最喜欢的晚餐。

　　打定主意后，江半里下了地铁径直转向小区不远处的超市，再出来时空气中挣扎着的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殆尽，她把头往下低了低，缩进了并不很保暖的围巾快步往小区走去。

　　“欸江小姐等等！这里有个您的包裹！”就在她刷开门禁卡时，相熟的门卫小伙子突然喊住了她。

　　“包裹？”江半里一怔，这时谁会给她寄包裹？

　　“什么包裹？”

　　“不知道，就一个大箱子，还挺沉的。”

　　“您确定是我的？”

　　“可不是您呢！您名字不常见，估计全临城都没第二个！”小伙子玩笑道，留下一句“您稍等”就转身进传达室搬了个大箱子出来。

　　他一边在登记册上写写画画，一边接上了刚才的后半句，“而且手机号我对过，确实和您留在物业的一样，快递说打电话您没接就放到这了。”

　　江半里仔细回想了一下，上午开会的时候确实有两个未接来电，但她当是推销电话了也没理会，“哦，那可能是家里人寄来的，我上午没听见电话，多谢你了。”

　　“多大点事！”小伙子笑嘻嘻的把箱子搬出来，“我猜也是家里老人，不然这年头谁不用快递超市反倒一板一眼的写传达室。”

　　江半里面上笑着应付了几句，心里却一直心不在焉。她家是临城本地，虽然不是一个区，但已经半退休的爸妈绝对不缺开二三十分钟车来找她的时间。兄弟姐妹就更不可能了，谁的地址上不是好几个快递超市换来换去。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这种刻板而缺乏生活经验方式确实和一个人很像。

　　江半里心里一惊，转眼在又安慰自己肯定不可能，毕竟自己当初做的那么过分，人家怎么可能还大老远给她寄包裹。

　　原地杵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当务之急，江半里觉得是想办法怎么把箱子搬回去。门卫凑巧被同事叫走了，留给江半里的只有一脸歉意。于是独居的江小姐看着大箱子和上面的两个购物袋有点发愁。

　　悄悄叹了口气，她认命的把单肩包往肩上一提，又一拢裙子艰难的半蹲下准备自力更生。而就在这间隙，有一双手径直越过她放在了箱子上。

　　江半里心下一惊，蹙眉回头的瞬间却直接愣在了原地——哦，怪不得这双手看起来这么熟悉——骨节漂亮修长，常年手部活动使得血管有点突起，平添了几分锐气，是双艺术家的手。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如果此时有镜子她可能也想不到看一眼。

　　她下意识想掏出手机，看一眼这个平常的日期，然后记住，可她也没有。

　　记住，那么记住又能怎么样呢，缅怀吗。

　　等江半里回过神的时候，地上的箱子和购物袋已经转移到了男人的手里，而她在稍前一点的地方带着他走向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

　　江半里的眼眶突然有点酸。

　　那条每天努力在脑海中压下的路，那条他们并肩牵手走过的，回家的路。公车，街灯，落叶还有永远淅淅沥沥的雨，所有一切都开始止不住的在脑海中翻涌。

　　以及那时，异国他乡里，他们还是彼此的家。

　　明明小区里往来人声络绎不绝，她却仍然觉得空气沉默的可怕。江半里张了张嘴，试图打破这种寂静：

　　“你怎么回来啦。”她感觉自己喉咙里压着干涩。

　　熟悉的语气缓缓回了一句“毕业了。”

　　“毕业了？不是还有半年吗？”她有些惊讶的转头问道，只是话音未落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干什么，像她有多记挂着人家似的。

　　好在对方似乎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顺着往下回答道：“提前修完学分就毕业了。”

　　“那研究生呢？”

　　这次男人只是转过身来盯着她，没说话。

　　啊，她问题太多了。

　　对视两秒之后，江半里有些尴尬的拢了拢头发：“抱歉，我多事了。”

　　又是两秒的静默，他开口，“gap year，没有。”

　　江半里很快意识到他是在一下回答自己的两个问题。“嗯。”她抬起一点嘴角点点头，转身看着他，看着看着，就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声：“钟玚。”

　　她的，哦，她曾今的阿玚闻言停下脚步，抬头静静看着前面的她。

　　现在的天色很好。路灯亮着闹着玩儿似的光，月亮也只有弯钩大，还有些不成气候的星星零散地挂着。

　　江半里很庆幸，这天色真的很好——好的这时候隐藏表情要比光天化日简单太多。

　　她借着这点不成气候看着他，瘦了，好像也高了，只是这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就像她见他的第一面，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光。

　　江半里觉得心中憋了无数的问题，却最终只是口将言而嗫嚅。她并非不想问，只是到了嘴边竟组不出一个完整的疑问句。

　　“没事。”钟玚看着她嘴唇以各种角度抿了半天却出来这么一句，也不恼，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前走，留得江半里在后面愣了一会神后赶紧抬步跟上。

　　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到了家门口，念在人家大老远回来先给她搬了个箱子江半里都不好意思不对人家做点表示。

　　“辛苦你啦，晚上要不就留在这吃个饭吧。”

　　“唔，好。”

　　钟玚的干脆打了江半里一个措手不及，但这很好，回过神来的江半里想，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单纯而不加遮掩。

　　就当是很久不见的弟弟来家吃饭了，江半里暗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没关系，阿玚从来不理解所谓人情世故，她欠他的，若是阿玚还愿意，她愿意做阿玚一辈子的姐姐，远远看着就好。

　　“那我煮鱼头汤吧，再做份牛排，你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没有。”钟玚缓慢垂下眼思考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好，那你看电视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江半里笑了笑，替他打开电视，拿走脱下来的外套，又顺手倒了杯水，还放在了茶几他最近的地方。

　　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天知道有多熟练。

　　炖上鱼汤熬着的功夫，江半里想起了那个巨大的箱子，说不好奇那是假的，怀疑是钟玚的手笔也是真的。但钟玚对箱子的毫无反应也让她心里没底，虽然他一贯这样，但以前送她礼物的时候眼里总归是有几分期许。

　　思来想去还不如打开看看来的直截了当。她擦擦手走出厨房，抽屉里找了把剪子就直奔放在餐桌上的大箱子。

　　开箱过程十分顺利，胶带贴的整齐好剪，纸箱也干净平整，只是掀开瓦楞纸的瞬间江半里却愣在了原地——倒不是被什么稀罕东西吓着了，而是，一箱苹果？

　　这箱苹果看高度大概有四层，看样子个个饱满圆润，红的漂亮，也细心的用一个一个包装包好，除了是苹果这个常见水果以外，怎么看怎么是一份精心的礼物。

　　有人给她寄了一箱苹果？这下江半里的猜测全都离家出走了，毕竟给人寄一箱精装苹果还写传达室的人江半里实在想不到有谁。

　　“是富士苹果，你喜欢的那种脆甜水多的。”钟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还有糖心”，仿佛是在复述提前背好的说明书一样。

　　一头雾水的江半里一个激灵，这人怎么走路都不出声的。

　　“这是...你寄给我的？”她转回头去。

　　“嗯。”

　　呆住，匪夷所思，迷茫。

　　江半里舌尖在齿后打了几转，转出一句“谢谢你，但...为什么？”

　　“你告诉我的，平安夜要送苹果。保佑在意的人平安健康。”

　　“哧”，到这儿江半里没忍住笑了出来，“是我告诉你平安夜是要送苹果，但我应该也告诉过你送一个就可以吧。”

　　“嗯，”可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眼睛认真的很：“但我觉得，可以多点。”

　　“迢迢要平安。”

　　江半里的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的敲了一下，她呼吸一窒，头不自然的往下低了低。

　　先背弃的那个不知道此刻该回应些什么好，于是她只能有些慌乱的顾左右而言他：“什么迢迢，叫姐姐。”

　　“不是姐姐。”

　　还真是执着，一口一个迢迢，就是不叫姐姐。

　　江半里垂眸看着地板，这种时刻也忍不住走了一下神——还是好像啊，六年前那个执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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