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增暮寒

作者:黎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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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断


      卫朝临阳城,晨光熹微,早市已开得热闹。

      青石板的大街上,人声鼎沸。拉货的牛车,卖梳头油的娘子,引来一群垂髫小儿的糖画小贩,跐着门槛迎客的小二,都尽力得吆喝着。卖杂食的铺子,摆茶水的摊子,都挤在长街角落里。不时地打街上赶过去几辆马车,路两旁的行人连忙避开。

      长街一角,打远处来了几个骑马的官爷。为首的是个身壮的汉子,穿一身灰扑扑的玄色外裳,刚下了马,朝茶摊上的婆子喊道:“店家,来壶茶。”

      青布毡子下四五个叫茶的官爷,围在一张木桌边上。那厢的婆子立刻掂来了一壶茶,殷勤地给这几位客官倒上了。

      一仰而尽,顾不得多歇会儿,为首的左街使曹立就开始叮嘱起来。
      “都打起精神来。这几日午门外可要处决好几位大人物,连三殿下都会亲临监斩。我等今早便被少尹大人三令五申,定要确保无人生事。几位兄弟便辛苦辛苦,与我多多巡逻几遍吧。”

      “老大,多了不说,等忙过了这阵,你可得给兄弟们请一顿好的!”
      “说起来,这几位两个月前也算是京中的豪门权贵了,谁能料到会有今日啊?”

      一提起此,众人都有些感慨。

      京中时局不稳,已是街边妇孺皆知的了。
      即便是他们这等末流小官,也未尝没有受此波及的。

      当话题变得略微有些敏感,桌上之人神色都有些不自在,有几个机灵的连忙扯了些有的没的,像是谁家的二郎在外迷上了个花魁,谁家的不孝子闹着要分家,硬生生把这话题盖过去了。

      谁也不是个蠢的,眼见的数月之前,多少人因着这场风波丢掉了性命。
      流言蜚语杀人无形,这便是前车之鉴,谁还敢在街头巷尾胡言。

      一盏茶还没喝完,众人却都没了那份兴致,纷纷起身。

      曹立从身上掏出几枚铜钱,随手掷在桌上,上马离开。

      三个月前,卫朝太子,当今皇上的嫡长子,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参奏私自蓄兵,结党营私,笼络宦官,贪污盐税,挪用军款,藐视君父,大不敬等十余宗大罪。天子大怒,斥责太子不敬不孝,无才无能,着幽闭东宫,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太子韩祈,先王皇后所出,为嫡为长。十岁授以册宝,正位东宫。年十三便随当今参政,处理朝事,去岁加冠。

      喜读诗书,雅擅音律,礼贤下士,温雅端方,于儒林中素有贤名,拜当世大儒叶望之为师。身后又有太原王氏一族相助,稳于东宫十余年。

      熟料一朝被人捅刀,数罪加身;又遭天子忌惮,放任诸皇子夺嫡,以莫须之罪,无凭之证,陷于囹圄。

      以太子太傅叶望之为先,御史中丞乔涣、闻旭,礼部侍郎宋则然,户部尚书沈粲,镇国将军王彻,景国公王昈,相继为太子上书。惟愿圣上明察,不再偏听则暗,被小人蒙蔽。

      可他们等来的,却是与太子勾结的污名。

      与此同时,密旨下三司,直言太子勾结朝臣、大不敬之罪已证属实,着三司从速结案。

      京中士子愤然启书,长跪于国子监,笔刀直指庙堂:
      “何断案之率也?何举证之谬也?何贤良之臣反含冤也?何正直之言不入耳也?何一言以塞天下悠悠众口也?”

      国子祭酒董叔信,二皇子亲信,外似方正,内藏柔奸。借代士子上书之名,于朝堂之上,百官之侧,言太子挟正统之身欺世盗名,妄图借士林之言威逼天子,实不可恕。

      翌日,禁中提督临煜奉圣上旨意率三千悬翎卫围国子监,押解士子五十余人,刑拘翎卫所。

      一夜严刑,生者尽绝。

      午后,东宫僚属相继被悬翎卫抄家,牵连入狱。

      六月炎炎仲夏,满京人心惶惶。

      凡是与东宫有所牵连的官员,皆坐结党之名下诏狱。
      乔涣,闻旭,判秋后问斩,夷三族,男丁年及十二皆问斩,余者刺配西北,女眷悉数籍没教坊司,抄没家产,充入国库。
      宋泽然,沈粲被夺职,庭杖五十,徙幽州。
      叶望之被罢免官职,流三千里,无召,不得回京。
      王彻、王昈夺其爵位,封其家产,降为城门旦,谪戍雁门关。
      太原王氏,霍乱国本,谋算朝政,横行施暴于地方,徙全族于边沙重镇,子孙代代不得为官。
      余者东宫大小官员,或杀或徙或贬。

      悬翎卫的银羽弯刀既出,无人再敢出言。

      七月,圣旨下东宫,废太子韩祈为庶人,幽闭于绛岸园,终生不得出。

      往日那江湖大盗、沿海流寇、西山马匪先不提,咱也不是没见过。可今天要问斩的,是三月之前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幕僚,听说还有两位御史高官。

      消息传开,还不到午时,百姓就纷纷聚集于街头巷口。

      两位御史中丞,昔日里口笔如刀,也算是声名赫赫,许多贪官污吏栽在二人手中,因此颇有些清名。遭此横祸,谁能心中无憾?

      只是小民力薄势弱,涉及天家纷争,又有圣人之旨,百姓心中自然不会驳斥天子之言,便认定,这两位御史确实当诛,即便不是那等鱼肉百姓,贪墨好色之徒,也必定有那结党营私、不臣之嫌,合该是要砍了的。

      甭管怎么说,这么多大官一齐砍头,想想这场面可实在难得,于是,三姑六婆都聚在了一块儿。连那街边卖菜的小贩、称肉的屠夫都收了摊,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刑场赶。

      天还没亮,京兆尹杜桐就将当差的衙役都召来了。

      府中灯火通明。
      一排排的人列队站着,四下寂静无人。

      少尹唐执立在阶前,着一件褐色的鼠毛大氅,拿着点卯名册,来回转了一圈,过后犯了难。

      府里衙役满打满算九十余人,帮闲虽多,但终归不算官家人,且连件得体齐整的衣装都寻不来,单就这帮人,怎么想,都不太能支撑得起今日的差事。纠结了半天,还是揣着为难去了正堂。

      堂上,一位矜贵公子斜坐着。

      一身三品孔雀补服,长翅幞头纱帽正放于案上,头上戴着双鹤紫缨束发冠,一双细长眼,似在垂首看桌上的一局残棋,右手松松地搭着座椅,食指轻轻敲着。

      唐执迅步走进来,先行一礼,说道:“大人,卑职有事要奏。”

      “何事?”
      杜桐只抬眸瞥了一眼,目中不见情绪。
      “大人,今晨点卯,下官统计,我们府里衙役不足百人。平时巡值京畿,尚有闲力,但今时不同往日啊。”

      说着顿了顿,轻瞄了一眼上官,却见杜桐没什么表示,只好咬咬牙继续讲。
      “今日午门行刑,人犯众多,且颇有几位名望不俗的大人,但凡有士子百姓叫冤,想来场面必定嘈杂混乱,若教有心人参上一脚,上达天听,委实麻烦,我等必要提前安排。可如今时间紧急,人手又实是凑不出来,请大人明察,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不必忧心了。”
      杜桐神色不明,轻飘飘一句话。
      “大人?”唐执不解,还想多问两句。但杜桐已经闭上了双眼,摆手示意他下去。
      见此,唐执便知府尹心中有数,不再多说,行礼下去了。

      无人在侧,杜桐睁眼,直起身板端坐静默。

      过了一刻钟,周身气势却在无声中愈发凌厉难收。他突然起身,将桌上的一应物事都狠狠地扫落在地,玉石棋子如豆般落下,闻声清脆,一路逦迆。
      “临煜!”

      牢中暗无天日,阴冷腥湿。

      既已入秋,蚊虫鼠蚁倒是少了,身上那些夏日里发炎的的腌臜浓疮,也是好不容易才结了痂,如此,即使那西风渐冷,刺入骨髓,也不是难以忍受。

      “吱”的一声,漏进来半扇门的冷风。牢门开了一半,斜着跳进来一个干瘦的年轻人,一手拎着一壶酒,一手提着个食盒,哈手搓脚的进来了。

      “老爷子,您觉着没?这今年的天气怎么这么冷啊?往日里也不见如此。”

      那小狱卒半是嘀咕半是讨好,挂着一张笑脸儿,手上的东西麻利得摆了一桌,四碟小菜,一碟花生米,一壶黄酒,“瞧瞧,您侄儿从外面酒楼里提来的,专门带来孝敬您老的。”

      那老人家原本眯着双眼稳坐在条凳上。。
      一旁的桌上放着个瓷盏,点着半截蜡烛。
      听见声响,支棱的耳朵刷得一动。

      “小六啊,我这刚想喝点儿,你就给我带来了。”
      “那侄儿给您满上。”

      被叫做小六的后生心中一喜,手上连忙动作着,拿一只粗瓷碗满满的斟上了。
      老狱卒也不含糊,端起酒来一仰而尽。又叫小六满上。

      老爷子也不管别人喝没喝,自己先干了四五碗。
      小六倒不忘了正事,喝了一碗就不再沾了。
      借着倒酒的闲工夫,转着弯的向老爷子打听。

      “老爷子,我听轮班的哥几个说,昨儿个是您守的夜啊。怎么您老没回家歇着?”
      老头不喝了,但看来似乎已经微醉了,显出点平时难以察觉的温和慈爱。

      听了这话,咧嘴笑了。
      “我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了,再说家里也没人了,我不来谁来啊?”

      这话听来虎头虎尾的,但那小六心中藏着事,也不同老头深追。
      看着空碗,又满上了。

      “对了,昨天晚上来的是哪个大人物啊?我的天爷,那么一群人围着,这阵仗您侄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呀。”

      老爷子眉头一拧,拿那一双潮湿的眼觑着眼前的年轻后生,枯黄的手搭在了小六的肩上,异常严肃地对他说:“孩子,老头子同你说句心里话,你可要仔细记着。‘牢里事,莫打听’。”

      小六干笑着,说:“老爷子您可是误会了?侄儿不过跟您唠几句闲话,那里打听什么了?”

      老狱卒摇了摇头。借着酒劲,索性敞开了说。

      “老头子我自你这个年纪就在这牢里守着,一呆就是这么多年,眼看着一辈子就搭在这儿了。似你心中这般算计,老头子我心里门儿清。这天底下若寻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莫过于牢狱。我在这许多年,杀人如麻的、恶贯满盈的死囚少说见了百十来个,权势滔天的、富贵至极的亦不少见,听过的、看过的阴司更是不少。”

      老爷子接着压低了声量,直直地盯着他。

      “进了这牢里,甭管先前多显贵,照样成了那阴沟里的泥,便是王子皇孙也翻不了身。你当这进来的人都是那大奸大恶之人吗?孩子,老头子虽说不才,到底练出了点眼力。这里的人十之二三是那罪不至此的,十之二三是那陷害至此的!可叹啊,官身犯法的比那杀人者死的多出几倍去!都中天子脚下,但凡死囚,都要慎之又慎,可那又怎样?几时这狱中空过?更有那还没来得及开审,人便在狱中暴毙了的。”

      老爷子像是忆起了什么,说:“老头子我年轻时,也有一个长辈这样同我说过。他说在这牢中,活得最安稳的是那确实聪明的,还有那实在愚蠢的。”

      “要做那聪明的,耳聪目明是必须的,你要知道什么能听,什么能看;要做那实在愚蠢的,就要硬下心肠,做个聋子、瞎子。进了这牢门,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之人聪明的太少,实在蠢的又不多,大多数人两边都不靠,还想自作聪明地往上走,可叹没那份本事。”

      “小六,我不管你今天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这里探我的口风,我一个字都不会提的。”

      “听老头子的,你回吧。回去以后好好过你的日子。这里的腌臜事与你不相干。”

      “若有可能,生个儿子,种几亩地,送他去读书,去科考,千万别再干这损阴鸷的行当了。”

      那老爷子利索地洒了壶中酒,看见年轻的后生踉踉跄跄出了牢门。
      烛影瞳瞳,灯火闪烁,将人的影子拉长,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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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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