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雪

　　“卡！”

　　“向柳你是怎么回事？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爱人，不是你仇人！两眼珠子瞪那么大做什么？”

　　安导心眼直，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给人留后路。

　　舞台下围着一圈工作人员，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几声闷笑，却很快掩饰住。

　　向柳恨恨地在人群中逡巡一圈，目光凝在角落，想到丢脸的场景让她看了去，嘴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发苦。

　　她不甘心，使出惯用的招数，娇娇道：“安导，我之前没有任何演戏经验，您多带带我呗。”

　　安导没好气地转过头，明显不吃这套。

　　好好一歌手，跨什么界？真当话剧是谁都可以演的？在剧组待的时间连叶陶陶百分之一都不到，到现在都还不能把台词抖清楚。

　　得亏她是封总塞进来的，否则他早把人轰出去！

　　“安导……”向柳还想再辩解，却被安导不耐烦地制喝止：“行了，想有人带你？成啊！”

　　向柳一喜，接下来却听见——

　　“陶陶！”

　　“……嗯？”

　　几秒后，角落里传来年轻女人迟疑的脆响。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空茫无寂的雪夜，一片洁白的雪花飘落，接触到皮肤时，翕然感到的心悸。

　　人影憧憧的剧院，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声源处。

　　观众席昏暗，一位婉约的女人拾级而下。

　　她穿着一条白色棉裙，套着米黄色毛衣，领口有些宽松，露出雪白的天鹅颈和平直的肩线，皮肤细腻如上好的白瓷，瞳仁漆黑如点漆。

　　清婉秀丽，温温似水。

　　偏偏眼角缀着一颗泪痣，平添一丝媚气。

　　叶陶陶慢慢走到人群视线中心，殷红水润的唇微微抿起。

　　向柳一直对她有敌意，她实在不想成为两人情绪发泄的道具。

　　可还没等陶陶拒绝，向柳率先沉下脸色，抢先质问：“安导，找她算怎么回事？”话里话外明显不把叶陶陶看在眼里。

　　“寒松奖候选人教你还不够格？是不是要给你找话剧大师来，才配得上你？”

　　安导这话一出，周围人倒吸一口冷气，看向叶陶陶的视线更加灼热。

　　寒松奖是话剧界最高奖项，之前话剧被报送去参加评选，大家都不对此抱什么希望，毕竟叶陶陶年纪轻，阅历浅。此刻听安导的口风，获奖的几率未必没有。现场的都是话剧人，毕生以摘下桂冠为荣誉，投向她的眼光或多或少都带着羡慕。

　　向柳被安导毫不留情地怼了一顿，现场艳羡的对象也换成叶陶陶，她生来骄傲，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她拉直唇线，愤愤将剧本往地上一摔，不管不顾便往台下冲。

　　叶陶陶刚好站在剧场出口，擦肩而过的瞬间，肩膀处被猛烈地擦撞，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冷笑：“抢别人东西还成习惯了！”

　　刺完，她头也不回往化妆间去。

　　见状，安导从早上开始积压的怒气再也克制不住，双眼鼓胀，扫射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声吼：“还愣着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

　　“陶陶，你去演向柳的角色，好好教教她，至于——”

　　安导侧头，没好气地睨着向柳经纪人：“至于你，拿手机把陶陶的示范全部录下来，回去让她就照着视频演。”

　　俨然把向柳当成一个工具人。

　　经纪人面皮僵硬，却不敢对大导甩脸子，只忍气地拿出手机正对舞台。

　　舞台上，叶陶陶闭了闭眼，强压下因那声低语而升起的羞恼，到底是专业占了上风。

　　再睁眼时，周身气场一变，仿佛本人就是向柳的角色。她清晰的发音，台词的停顿、重音都完美地展现，丝毫不像是被临时抓包过来演戏的，和她对戏的师兄谢之行愣了一瞬，很快被带着进入角色。

　　安导总算松开眉头，要是所有人都像叶陶陶这样的专业能力，他还烦什么？

　　*

　　直到傍晚，带本排练才结束。

　　叶陶陶和安导复盘完之后，慢吞吞走向剧场大门。

　　话剧不同于影视剧，拍出来即定型，话剧的每次公演都是不同的。叶陶陶做事认真，每一场的排练都不曾缺席，哪怕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对所有演员的戏份都了如指掌，但依然会不断在脑子里理顺自己的戏份。

　　助理小米在见到陶陶出来时便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大衣，安静地当个背景板，等见到陶陶细眉松开时，才赶忙将大衣披在她肩上，叮嘱道：“陶陶姐，快穿上，这鬼天气简直要冷死人。”

　　她上下打量一圈，见没有遗漏的地方，打趣道：“要是没有照顾好你，我怎么向封总交代？”

　　“你到底是封衍的人，还是我的人？”陶陶轻点小米额头。

　　“我当然是封总的人！”小米义正言辞，而后又补充：“不过，封总是陶陶姐的人，约等于我也是你的人。”

　　一句轻飘飘的调侃，让陶陶白皙透润的面颊微微泛红。她被其中的字眼迷住，控制不住思绪和胸腔里越来越鼓噪的心跳声。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封衍矜贵的面庞，对他的想象也随着心跳声变得越来越清晰，直到封衍浅浅泛着冷意的褐色双眸出现，慢慢地，陶陶的心跳逐渐变缓。

　　“封总怎么会把向柳塞进剧组的？要演技没演技，况且明眼人都知道向柳和你不对付……”小米还在絮絮叨叨，她是个话痨，又遇见叶陶陶这个好脾气的人，说起话来也没有遮拦，合适的不合适的都说出来。

　　叶陶陶的心跳彻底回归正常，她的脸上挂回一贯的浅笑。

　　是啊，他为什么要帮向柳？

　　两人渐渐走到剧场大门，大门人来人往，寒风偷偷溜进来，像是一种扎人的溶液，慢慢浸入她的身体。

　　陶陶下意识裹紧大衣。

　　小米沉闷下去的声调，忽而又上扬：“话说回来，向柳怎么也越不过你去。我听公司的人说，这次陶陶姐的经纪合约期满之后，互娱会给你S级合约。”

　　陶陶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小米，眼神有些讶异。

　　互娱传媒是封氏旗下的公司，业界龙头。S级合约全公司也没几个，如果她能得到，相当于整个互娱的资源会优先倾斜向她。

　　而每位拥有S级合约的人，都需要封衍点头。

　　陶陶不在意合约，而是合约背后的封衍。

　　她向来温润随和，此时面容上也带上期待，想多问几句——

　　“成天琢磨不属于自己的人，脸皮还真厚！”后面传来一道张扬娇俏的声音，话语里的嫌恶显而易见。

　　嗒嗒的高跟鞋声近了，向柳艳丽的脸出现在她们眼前。

　　再三被挑衅，菩萨的脾气也被激出火气。陶陶直视向柳，温声指出：“我和封衍的婚礼，向小姐也在场，这么快就失忆了？”

　　向柳下颌绷直，似乎没想到惯来沉默的人会突然发难。她扫了一眼旁边的小米，讥讽：“呵，自欺欺人的婚姻过得踏实吗？”

　　“我们夫妻的事与向小姐无关。”

　　“按封衍的性格，他真对你上心，会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知道你是封太太？”向柳不管不顾，接着刺。

　　向柳冷哼，上下打量：“全身上下也就脸长得好，你还能为他做什么？”

　　话音刚落，门外守着的记者像是得了命令一般，呼啦啦地涌过来，一圈一圈紧实地围着向柳，争先恐后的提问。

　　而叶陶陶和小米被挤到边缘角落，无人问津。

　　“陶陶姐，别理会向柳。你看这外套整个安城就一件，封总不也给你买来了？我都快羡慕死了！”小米指了指陶陶身上的衣服。

　　叶陶陶不忍小米担心，装出被逗笑的模样，弯了弯眼眸。

　　如果她没参与过封衍的过去，也会认为对一个人好的方式是给予锦衣玉食。

　　可偏偏她见过封衍动真情的模样。

　　叶明月的十八岁成年礼，封衍为她举办盛大的成年礼，惊动整个安城。

　　那天所有人都到叶家为叶明月庆贺成年。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所有人的祝贺，甚至一些年长她许多年的人都谄媚着讨好她。

　　如她名字那般，是叶家的明月，而给予这一切荣华的人，是封衍。

　　到了零点，整个安城的夜幕被唤醒。绚烂的烟花争先恐后地绽放，宾客们纷纷走到观景台，仰视盛景。

　　陶陶也在场，她偶然回头，目光逆向昏暗的角落。

　　那里所有人都忽视掉，安静的，是属于他们的角落。

　　封衍倚靠着墙，领口解开两颗纽扣，露出冷白的锁骨，在明暗的烟花显得有些诱人。他低垂着头，与叶明月低语，看不清神色。

　　叶明月站在他对面，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按上他滚动的喉结，然后也抚上自己的脖颈，对比男人与女人的差异。

　　封衍轻挑唇角，任由她作弄。

　　叶陶陶站在角落，耳边听着宾客们感慨封衍对叶明月的成年礼所花重金，突然有些索然无味。

　　为现场的人只窥见封衍最不足外道的部分。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名贵的外套，突然再次体会到那时的感觉，轻声说：“回去吧。”

　　小米没察觉出任何的异样，护着陶陶往停车场走去。

　　人群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道尖利的声音：“叶陶陶，滚出娱乐圈！”

　　随之而来的是，一瓶水猛地砸向她，冰凉的液体轰然在头顶炸开。

　　小米眼眶登时红了，她手忙脚乱地为陶陶擦去水，又想要回头找那人算账，却找不到罪魁祸首，只好护着陶陶飞快往停车场走去。

　　深冬的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陶陶嘴唇有些发白。她看了眼身上的外套，名贵的衣服此时也变得乌糟糟的。一时之间，陶陶的心急速下沉，分不清究竟是为了封衍为她买的衣服，自己没守住，还是其他更深的情绪。

　　陶陶朝向柳那边看了一眼，向柳众星捧月，星光熠熠。她像是有所感应，也微扬着头颅回视，像是在看一只狼狈的丧家犬，眼里流出高傲的怜悯。

　　陶陶垂下眼帘，颀长的眼睫轻颤，忽然缺少再对视的勇气。

　　叶陶陶短暂的前半生，少有为自己争取的时候，甚至连戏剧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个角色，都是因为妹妹叶明月档期排不开，落到她头上。在那部戏里，她饰演一个恶毒女配，抢妹妹的丈夫。

　　是一部热播剧，叶陶陶一步走红，却是黑红，至今微博都不敢开放评论。后来她受不了娱乐圈的压力，来演了话剧。

　　她躲在封衍为她制造的空气里生活。

　　“陶陶姐，车来了！”小米轻呼。

　　叶陶陶顾不上擦拭水渍，跨坐进去。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刚开始还很少，后来铺天盖地。

　　*

　　回到别墅。

　　陶陶先回到房间，好好将一身风尘悉数洗去。

　　她随意穿着睡袍，来到衣帽间，里面全是最新款，被外界女星们争来抢去的高定，都躲在衣柜角落吃灰。

　　陶陶选中一条雾霾蓝的丝绸裙，是封衍喜欢的样式。她穿好后，走到书房外。

　　书房门没关严，从她这个角度能尽情打量封衍，而他看不见她。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敢毫不掩饰地凝视他。

　　书房没有开灯，落地窗抛进来的光线将房间分割成明暗两部分，而封衍正好站在分界处，一半落入日光下，一半藏于阴影中。

　　男人侧对她，似乎才从公司回来，还穿着黑丝绒的西服，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弄银色打火机，另一只手自然垂放。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男人的侧脸轮廓清晰流畅，肤色是近乎病态的冷白，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薄削的双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以往陶陶会贴心地将书房门关上，然后安静地离开，然而此刻，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她将脚步声加重，几乎是同时，封衍转身面向她。

　　眉眼深埋于阴影中，不经意露出不近人情的寒意，像是深谷中化不开的冰泉。

　　陶陶推开书房门的手顿住，指尖有些发白。她心里莫名生了胆怯，右脚不自觉想要后退。

　　莫名地，她回想起那晚他看向叶明月时，眼中腾起的簇簇烟火。

　　啪嗒一声——

　　叶陶陶手指松开，房门关上，隔绝外界的一切声响。

　　封衍轻轻挑眉，俯视她。

　　叶陶陶鼓起勇气，疾步走近封衍，踮起脚尖，不小的身高差下，目标尚且有段距离。

　　她看向封衍的鞋子，第一次放任情绪支配自己。

　　叶陶陶光洁小巧的脚脱下鞋子，踩上地面。上面铺着地毯，柔软舒适，可她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些羞耻，忍不住蜷缩了下脚趾。

　　落地窗外园丁在作业，开了明灯，光线透进来，将书房另一半光亮照得更加炽白。

　　反倒是叶陶陶与封衍站立的位置更加黑暗。

　　叶陶陶咬了下红唇，莹润的手掌颤颤巍巍地按住封衍的肩膀，双脚试探着踩上男人的鞋面。

　　封衍没有任何举动，额发自然下垂，茶色的眼眸如一片静湖。

　　像是豁出去一般，陶陶右手快速抓住封衍的领带，用力一扯。

　　男人的头被迫低下来，静湖终于起了涟漪。

　　陶陶闭上忐忑的眼，温热的唇吻上男人滚动的喉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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