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

　　稻田里不用灌水，之前连续的阴雨天气就使得垄沟里的水没过脚板，不刺骨，凉得非常爽快。要到十月，这个南方的小村庄才真正有了秋天的意思，泥土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又软又滑，河北人夏征月一趔趄摔了个狗啃屎，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但是他在瞬间闭上了嘴，因为他看见牛筋草交缠的水面下有一张白净的脸，军帽还整齐地带着，连背上的三八式步枪都没有解下来，那双澄澈的眼睛以一种茫然的姿态看着今天一早终于放晴的天空。
　　光影交错，晃动的水面在那张脸上折射出剔透的光芒。在异国他乡最美丽的地方，那双眼睛曾经看到了什么呢？当然，即便他不是一具尸体，夏征月啐了一口，无论这个日本来的青瓜蛋子跟他扯什么，除了一句“八噶”，他压根听不懂别的什么日本话。
　　“裂枣，别跟个软脚虾似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洪亮，带了淡淡的广东腔，把“裂枣”两个字说得像“连长”，充满戏谑。经过夏征月身边时他顺手把人从地上拖起来，低头看了看水里的尸体，一声叹息：“还是个孩子。”
　　夏征月笑：“小日本也快拼光了吧，连孩子都上前线了。”
　　“死在这里……”他抬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东方层峦叠嶂，一座座竖起的山头在雾霭和晨光中像一个个向阳朝拜的信徒。“怕是没经验的侦察兵撞上游击队了，鬼子离这里很近了啊。”
　　“哒哒哒”一梭连发的子弹扫过来，流弹击中几个人，紧跟着是噼里啪啦摔倒的声音，男人本能地回过头拔枪，几乎没有瞄准，子弹呼啸出去，远处有人应声而倒。
　　“卧倒！一个个呆头鹅一样！”靠近男人身旁的几个老兵油子们早在第一时刻卧倒，他喊的是后面几个不喊卧倒就不会卧倒的新丁。
　　随着一声声身体砸到水里的“普通普通”，人群纷纷跳进水沟，权当战壕。远处炮声隆隆，但是阵地不在这一边，男人最后一眼看了看身边那个日本士兵泡在水里的尸体，血和泥混在流动的清水里，染红了小小的沟渠，瞬间一条红色的纱巾覆盖住近在咫尺那一张稚嫩的脸。
　　“裂枣，醒目着点！”男人话没说完，刚刚探出头的夏征月钢盔上“当”地一声，好在角度偏，子弹斜飞出去。他乐呵呵地学着爷爷摸孙子的手法拍了拍阻击手的救命钢盔，笑得好不下作，“我看前面也就是侦察兵，先干掉再说。”
　　“侦察兵不会朝我们开火，大部队马上压过来了，得快点把尾巴甩掉。”少校军官陈春桥凭他在军校多年的经验发表意见。
　　“DIU，小鬼子已经慌神了，这几个斥候跑太前面了，见着中国人就开枪。”男人甩甩手，“杀掉杀掉，统统杀掉。阻击手，上！”
　　夏征月已经探出头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会被叫做裂枣，不过依然没有名字，战场上死的人太多，谁劳烦记你的名字呢，有了名字就有了念想，晚上做梦的时候一张张有名字的死人脸，那感觉时刻提醒着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身为一名优秀的阻击手，他在草丛里向着目标瞄准。
　　随着几声枪响，对面竹林里几个喷火的枪口都哑了，周围又安静下来。
　　“我就说么只是几个斥候，这么没素质。”男人从水里站起来，全身的湿衣服搭在他身上，抖得筛糠一样，他骂骂咧咧着，当然脸皮很厚地不愿意承认刚刚是自己让众人扑到水里隐蔽的。
　　“团座，三八大盖的火力口很小，我看不清前面还有没有活着的鬼子，你是不是……”
　　他那一声团座叫得极其调侃讽刺，应的男人却听得颇为受用。他从上衣兜里掏出揉皱的烟，亮银的打火机“叮”一声窜出浅蓝色火苗，刚刚在水里呆着，尽管是金属防水的烟盒，那点燃的烟叶上也飘出比平时多几倍的青白色烟雾，散发着一股霉味，然而他还是一副颇为享受的表情。男人的军服纽扣敞开着，浑身湿淋淋还淌着水，一边裤管卷起，毫无军容可言，他看了看周围尚且趴在水沟里的人，当发现自己是看起来最不狼狈的一个以后，依然没心没肺地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没事没事，剩下那几个再敢开枪，真是不要命了。我打赌鬼子们比我们更想回家。”他回头嚣张地望竹林子望着，以至于夏征月担心下一刻呼啸的子弹就能让他立仆。男人的脸一沉，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我看林子里也就一个二十人的小队，要不，我们给他们让道，放他们进猫儿山。”
　　“团座……”这一声团座已经不是调侃了。
　　男人迷起眼睛，目光突然变得阴沉，“姓鲍的还在猫儿山窝着吗？”
　　他这一问，身旁几个人全都面色一沉，夏征月点点头，“没放一枪，也没退一步，他说他奉命督战，还说每一发炮弹都是后方百姓从牙缝里抠下来的，不到万不得以不能开火。”
　　“王八羔子，督他鸟的蛋！”西北腔的铁柱嚎了一声。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男人笑嘻嘻的，胡子拉茬的脸上左右各一个酒窝，沧桑与孩子气同时显现，看上去却又很协调。
　　本地人小桂林看着他们的团座，一脸的苦丧，“从陈家坳可以抄猎道绕过猫儿山，如果日本人也发现这条道，兴安县的老百姓就来不及撤退了。我爹妈还有我妹都还在家里，鬼子冲得太快了，前面根本没人顶啊。”
　　“从这里到猫儿山路有两条，我们守住陈家坳不让这几个鬼子进兴安县，小桂林你去找游击队守猎道，务必把这几个鬼子赶到猫儿山去。嘿嘿，中央军的炮火也该显显威风了，鲍望春蹲坑那么久，也该赏几个鬼子让他打打牙祭。这一点上，我们团不该贪功。”他一副很大方的作派，烟烧到屁股上了，他拿食指和拇指捏着，最后猛吸一口，吐了个大大的烟圈，然后手指一弹，水沟里发出轻微的“哧”一声。
　　男人最后看了一眼脚底下那具尸体，烟头在水面漂过，他甩甩手，两千多人的队伍迅速前行，最后消失在山坡的林道上。

　　过了好一阵，趴在毛竹林边草丛里几乎石化的十来条人影才战战兢兢地摸出来，抖抖缩缩的惊弓之鸟，队伍都乱了，勉强摆着典型的斥候队伍，在日光下其实无所遁形，没有创意的行军方式，更不适用于逃跑。但是，他们的大部队离这里不远吧，是前进还是等待？
　　望远镜里的队伍避开了陈家坳的方向，朝着猫儿山摸过去了。
　　“真是太配合了。”男人摇摇头叹息着笑。
　　“团座！”前面队伍有人反方向跑过来，他的传令兵小桂林向他行了个礼，男人愣了愣，一时有点不太适应这样正规的军礼。果然在看到后面跟着的几张陌生面孔后，他了然地一笑。面子这种东西，真是到哪里都不能丢。
　　“任团长！”来人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是这一带的游击队队长肖复兴。”
　　肖复兴和他印象中的游击队长很不一样，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腰里甚至没有交叉地别两支盒子炮，一支显然从日本人手里缴来的三八大盖背在肩上，另一支是当地猎户常用的土枪，若不是这两支枪，他倒像一个中学教师。
　　桂系131师步兵二团团长任星河于是觉得自己不像个团座也情有可原了。
　　“85军113师炮兵团上校团长，全师上下都美械化了，连军服都是新发的，DIU，这名号，响当当啊，什么叫嫡系中的嫡系？”男人对着身后的小桂林和裂枣敲敲打打，惹得两个亲随龇牙咧嘴喊疼。
　　“杀千刀的军阀！”浓重的上海口音，说话的是衡阳退下来的溃兵，少校军官副团长兼督导陈春桥。
　　“错啦，陈少校，我们桂系的才叫军阀，人家是中央军，正房大太太生的。”男人扑哧一笑，“哎，说起来姓鲍这小子和你是老乡啊，听人讲他跟你一样，之前就一直在军校里呆着，压根没上过战场。”
　　白净的副团长一张脸气得通红，“怎么能拿我跟他比，我黄埔军校十五期生，姓鲍的啥辰光上过正规军校？伊老头子是保定系出来的，凇沪会战的时候确实死得壮烈，他还有一个在南京军区做高参的叔叔。上海沦陷的那年他鲍望春毛还没长齐，后来靠着家里的关系和军统的人接上头，回重庆上了一期训练班，因为长得很像个热血青年，结果一路升上去。其实呢，就绣花枕头一包草，哎你说汪精卫好看不好看？纨绔子弟啊，跟上海滩的阔老□□军阀都搭点界，还和有名的几个舞小姐搞七撵三，前两年闹腾得可厉害了。这种戆笃，跟所有上海滩上的小瘪三一样，打架斗狠是行，见了日本人，你看他吓得枪都不敢放。”
　　男人听了，乐得直拍大腿，“DIU，就这样还升了团长啊，哈哈，你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错那娘啊，军统行动组那批人都是上海滩的地痞流氓，那几个头头刚到上海时还跟杜老大拜把子呢。”
　　团座大人也不顾游击队长在侧，直接笑得打跌，乱没形象的样子。
　　夏征月受不了地朝自己的长官翻白眼，“团座，这话你都听了不下二十遍了，有啥乐的？”
　　“嘿嘿，我就喜欢听人家说这个极品鲍鱼的坏话啊。”
　　男人回过头来，“肖队长，你们从漓江那边过来，路上没碰到鲍望春么？”
　　肖复兴脸一沉，“越城岭东北面原本是暂九师一个步兵团驻守，那会儿鲍望春就说督战，全团3000多人，全部死在日本人手里，一个也没让退下来。”
　　“鲍望春一枪都没放？”
　　“放了，但是没杀掉一个日本人。”肖复兴的脸上明显一抽，在说到那个名字时目光变得幽深凶狠。
　　“哈，什么破枪法？我们裂枣能在一公里外射死兔子，是吧？”陈副团长拍了拍阻击手。
　　游击队长的面色阴沉，“不，他的枪法很准，只是枪口不是对着日本人。”他的目光游离，眼前又闪现当天的那一幕，远远的阵地上，那个一身美式军服的男人拔出手枪，一下崩掉了下令撤退的团长。
　　罪同哗变。
　　倒不如死在日本人手里呢。
　　“呸！”铁柱啐了一口，“王八羔子，他不是来督战的，是来监刑的。”
　　“为什么为什么？”小桂林惊讶不已，“暂九师作战不是很英勇嘛，洪团长不是那种缩头乌龟啊。”
　　肖复兴叹气，“暂九师的洪团长与我们游击队多有接触，所以上边都认为他和延安有牵扯。当年红军长征那会儿，中央军一个团跟在尾巴上，被洪团长截下，还械了枪，放红军过了老山界。桂系的地方军其实一直没有跟共-产党过不去，李宗仁将军很想保住他的部下，但是……日本人从河南一直打到这里，40万国军精锐都挡不住，靠桂系地方军来顶？都不是傻子，听说军部把好几个师都调走了，留下的170师，个个都是没摸过枪的青瓜蛋子。重庆方面不想跟日本人拼，怕人拼没了让共-产党占了便宜，桂系的全靠自己攒家底，从来不跟共-产党起冲突，就是留着红脑壳对付中央军的，谁也不想打，日本人就一路开到这里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中国人不是不能打，而是忙着内斗，外地当前，国策也是不变。于是，很简单，山河沦丧。
　　“重庆方面下令镇守桂林，总要有人守在这里，所以赤化了的师团要顶到最前面。怕溃兵里的漏网之鱼投身延安，军统的人这才派鲍望春来解决这些鱼，他们说如今驻守桂林的那位31军131师少将师座也跑不了，当然，还有，你们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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