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呓全集

　　她实在是有些普通。
　　唯一特别的地方是她大于常人的脸。
　　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后她进入一所普通的高中，平静地度过三年，成绩很一般。上课听一会儿走一会儿神，作业自己写七成，抄两成答案，空一成，考试没作过弊，因为不敢。三年里有男孩想和她谈恋爱，她觉得早恋不好，拒绝了，过了一周那个男孩有了别的女朋友。她不喜欢做操也不喜欢跑步，逃过几次课间操，体育课没怎么请过假，她实在不好意思和个别女生一样大大方方地和男体育老师说自己要见习。
　　三年后她理所当然地考入一所普通的二本，学着不热门也不冷门的专业。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普通，开学五个月也没能让同班同学和辅导员都记住她的名字。是因为名字也很普通，她这样安慰自己。
　　大二升大三暑假的某一天，她突然不想再普通下去了。也许又是被什么成功人士的事迹刺激到了，这样的事情太多，她不清楚。
　　于是她开始考虑考研的事情，她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她所在的学校里，继续上学是极少数人的选择，连一成都不到。没有学长学姐的经验分享，老师并不看好她考研，室友们一如既往地只知道玩觉得她说要考研的话是笑话，她迷茫得一塌糊涂。家里人倒是无所谓，反正供你上了多少年学了也不差读研这几年，你考得上就去吧，妈妈这样说。她这个时候有些后悔十八岁的时候没有考到更好的大学，她听说考到985的表哥学校里绝大部分人都会考研。
　　后来她还是决定考研，我要做一生中第一件和周围大部分人不同的事了，她兴奋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听起来可真励志。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别人听到她说要考研之后露出的惊讶表情。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势在必得。她开始频繁地去别的学校听课，尤其是她所在专业实力很强的学校。她陆陆续续买过许多张去别的学校的地铁票——那个时候地铁刚刚建好，还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坐地铁的人不多，也不存在什么移动支付，需要买纸质的车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买过的车票攒了厚厚一沓，买车票用的一元硬币也塞满了每件衣服的口袋。她经常会觉得生活真美好，坐在地铁上的时候是她最惬意的时刻。有时候，仅仅是地铁上没人的时候，她甚至会唱上一两句那时大街小巷都在放的歌。
　　所有人意料之中，而在她意料之外的是她没有考上。尽管只是一所普通一本的研究生，她还是差了些。
　　父母还在犹豫要不要同意她再来一年，她却压根没有这样的打算。她好累了。她边看着热搜榜第一某某某生了女儿边想，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焦点一样，总有人生来就是陪衬，命就是这样，我只是来错了世界，也许在别的平行世界里我是首富的女儿也说不定，我这样普通，不是因为我想，只是因为没有办法。
　　她开始上班了，在一所国企，领着足够养活自己但没有太多补贴家里的收入。和同事的关系不好不坏，同高中初中乃至小学都一样。公司聚餐不叫她不会有人有意见，也没有人会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她觉得这样很好，公司里最漂亮的职工经常被人说闲话，这样看的话自己混得比她强。可等到最漂亮的职工被提拔了，她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她二十六岁那年结婚了，结婚对象是相亲认识的。男方相貌平平，个子和她差不多高，也是本科毕业，不过是个一本，收入是她的快两倍，是同她相亲的人里唯一一个没有第一次见面就问她是不是处女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交谈还算融洽，她回家后和父母透露了她觉得对方还可以的信息，对方和他的父母也觉得她文静又有礼貌，于是他们开始谈恋爱，大概一年后双方父母催他们结婚。他们结婚了。
　　结婚之后她才发现结婚也没什么了不起，开始的新鲜感过了之后只剩下疲倦。和以前相比除了每天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没什么区别——她一个人时回到家太累了还可以煮方便面吃。
　　好累。丈夫又一次草草结束后她想。结婚快一年了在这方面她依然没有什么经验，除了第一次有些疼，后来的无数次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她从来不会和他讨论这些事情。每当丈夫翻身躺下沾着枕头就睡着的时候，她心里五味杂陈。响亮的鼾声让她顿时失去所有兴致。
　　结婚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她和丈夫一起同当年她羡慕的考上985的表哥一家吃饭。那顿饭吃了很久很久，她的小侄女早已在她表嫂的怀里睡着，两个男人喝了酒面红耳赤兴奋地大声说话也吵不醒她。她和表嫂相互看着对方，笑了笑，没有说话。终于结束的时候，两个男人首先出了包间的门，表嫂叫醒小侄女，小姑娘困得睡眼惺忪，还算乖巧，没有哭闹，迷迷糊糊地自己穿外套。她帮表嫂从椅背上拿起围巾以防她忘记，表嫂一手牵着女儿，一手接过她递去的围巾。她又帮表嫂撑住包间的门让她先走，表嫂出门的时候说谢谢，她说不客气。后来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表嫂，可她一直记得她的小侄女懂事又漂亮，和她妈妈一样。
　　那顿饭后不久——大概两周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比起欣喜更多的是慌乱，她绝望地想，明明自己还是孩子，怎么突然要做母亲了呢。丈夫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情绪，男人只是愚蠢地觉得高兴。她以为自己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自己有孩子的事实，实际上只过了几个月，甚至更短，她便坦然接受了。
　　来年七月的某一天，她生下一个男孩儿。他丑陋极了，她想不通明明自己和丈夫都是普通长相为什么生出来的孩子这样丑。尽管护士告诉她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又红又丑，她还是看到儿子的脸就高兴不起来。她是普通的，可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漂亮的啊。
　　事实证明护士的话是对的，她的儿子长得一天比一天好看，比她和丈夫小时候都好看，而且聪明，小小年纪就会背许多诗。她觉得生活又有了奔头，儿子成为了她奋斗的动力。如果说前半生为自己活，后半生她打算全部为了孩子。真的很奇妙，她自己也觉得，有了孩子她就自动变成了母亲。
　　人只有真正养了孩子才会知道养孩子是多大的负担。开始是买奶粉，然后是买玩具（她始终不明白那些奥特曼之间有什么区别），接下来是上兴趣班和择校。每一项花销都是她有孩子之前无法想象的，还是在儿子没有上最好的小学的情况下。
　　结婚九年的一天晚上刚吃过饭，想不起来具体因为什么事情，丈夫又开始对着她喋喋不休（大概从有了孩子之后开始，丈夫变得喜欢指责她）。起初她同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后来她突然像被针扎到一样，歇斯底里地喊了些什么话，丈夫有些手足无措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大力一把推开他冲到衣架前随便抓上外套就出了门，门被摔得震天响。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十一月初的晚上有些寒意，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取暖，惊讶地发现里面还有一些硬币。对了，是她几天前去超市给儿子买酸奶的时候收银员找给她的。
　　不到八点，街上还很热闹。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还不想回家，她只想远离，不管是什么，丈夫的抱怨也好，催交学费的兴趣班也好，让那些在她的生活里暂时消失好了。
　　没来由的，她突然想起很早以前那次和表哥一家吃的饭，想起表嫂无奈的笑，想起小侄女的疲倦，那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十一月的傍晚。想着想着，又走过了许多路口。
　　可以停一停了，她到了——新建的地铁站，这是她刚刚在路上做的决定，她要坐地铁去更远的地方，她走了很多路，实在走不动了。
　　她买票的时候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她还只有二十岁，为了考研要坐地铁去别的学校听课。她很快清醒过来，你今年三十五，你已经结婚还有了孩子，你的小腹上有了长长的疤痕，你的眼角早就有了明显的皱纹，你身上有不少赘肉，□□丑陋地下垂着，你清楚地知道柴米油盐的价格，知道今天的排骨比前天的贵，有时会因为几毛钱在菜市场里和人斤斤计较，那些你少女时代从未想过的事情如今是这样习惯，仿佛从未青春过。她想完这些，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使劲眨眼睛，情绪没那么重了才慢吞吞地取了票。她把票小心放在口袋里，突然又不太迫切地想坐地铁。于是她没有进站，只是在距离安检五米远的地方呆着。她的手不自然地向下垂着，脚局促不安地踱来踱去。
　　终于她决定坐车了。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所以在安检处并没有停下脚步。检票口拦住了她，她明明记得她把票放在了口袋里，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她站在检票口手忙脚乱地找车票，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许多年来的事情突然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包括刚刚的争吵。她的眼眶变得模糊，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要挡别人的路，她应该去队伍最后面找车票，让别人先过检票口，可她的腿仿佛有千斤重，根本迈不开。她翻找车票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停下一切动作，缓缓转身挤出人群。
　　她迷茫地走着，不知不觉出了地铁站，她挡了一辆出租车，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继续走路了，只要不用走路，去哪里都好。她靠在座位后背上，偏过头看窗外，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一张硬纸片。她的口袋是双层的，外面一层有扣子，里面一层没有，外面那层手要竖着才能伸进去，里面的是横着。她习惯用的是里层，刚刚怕车票丢放到了外层。真是荒谬又可笑至极。她对着忽明忽暗的车窗很想挤出一个笑，但她连咧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一下出租车就有垃圾桶，她使劲从口袋里拽出那张硬纸片，没有看，扔到了垃圾桶里。
　　走开了又觉得有些不妥，有什么呢，不过是一张车票，于是她没有回头。至于走向何处，她从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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