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帝国正值花月。

　　王城城郊的山峦上，一座辉煌的行宫坐落在半山腰。

　　瓦特农行宫的书房里，午间阳光落在橡木桌面上，金灿灿的，温暖到几乎开始刺眼。
　　侍女无声地走上前，解下一片窗帘，一路飘过在不知何处沾染的鸢尾气息，在微微漂浮着颗粒的空气中流光溢彩。
　　墨水在纸上氤氲开最后一抹，火漆在铜质器皿里汩汩冒气，修长的手指放下鹅毛笔，迪伦揉开眉心，侧过脸问内侍：“瑞恩在哪？”

　　“陛下应该在房间，大人。” 内侍垂着头，恭敬地答复。

　　“陛下在花园。” 正放着窗帘的侍女出声补充。

　　迪伦站起身望向她，瞳孔环着几近透明的绿。

　　侍女屈身行礼：“陛下要试新得到的玩具，用完午饭就去花园了。”

　　于是这位帝国最年轻的事务官眉下蛰藏的阴影更加深重了，他紧紧抿唇，丢下了手中处理的工作，大跨步走出房间，内侍手脚麻利地跟上迪伦。

　　走廊里，回荡着木头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哒哒声响。花月的午后，无窗的室内亮度暧昧，没有昏暗到需燃烛火。仆人们在渺渺的光线中安静地走动，遇见迪伦安静地行礼，远去时衣裙摩擦扑簌簌的，如同蛾子震颤铺满鳞片的翅膀。
　　迪伦目不斜视，黑发在脸颊两侧起落，他下颌流畅，鼻梁挺直，一副阴沉的骨相，睫毛却很长，深深地覆着浅色的眼珠。
　　在他还待在军队的时候，新兵总是惧怕对上这双眼睛，他们见惯了凶狠，但依旧畏惧执着。

　　而在这瓦特农宫中，没人在意迪伦的眼睛。

　　所有人只共同畏惧着一个人。

　　一出门，踏上阳光照耀到大地的地方，就能听到一阵脆生生的笑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和光一样欢腾。迪伦用目光扫视宫殿门口，想找到笑声的主人。
　　宫殿门口的石板广场四周站立着士兵，广场后是一块广阔草坪。围绕着草坪上的几处喷泉，园丁精心修剪的灌木和培育的鲜花点缀其间。

　　迪伦迅速锁定了花园的一处，那里围着十几个白裙侍女，除了笑声还有一阵阵惊呼。
　　快步走近，白裙中，迪伦看见了“醒目”的陛下。

　　瑞恩穿着一袭塔夫绸长裙，白底上爬满了浅绿的藤蔓刺绣。她双脚各踩一根近一臂长的木棍，用木棍尝试行走，这让她比周围的侍女高出一大截，滑稽地东倒西歪，笑得快喘不过气。
　　她的裙子扁塌塌的，一看就没戴裙撑。迪伦记得上午见到她的时候，还是有裙撑的，现在就不见了，估计又是在午餐后偷偷地解下扔在更衣室的羊毛地毯上。
　　瑞恩塌着的衬裙云朵般的飘，周身侍女也不敢上前扶，嘴上乱呼着小心，近近地围着生怕她摔倒。

　　“希尔大人，这是东方传过来的小玩意，叫高跷。”一个侍女看到迪伦来了送了口气，上前行礼，“陛下今天逛库房看到了，午餐后拿到它就径直来这试试了。”
　　其他侍女也纷纷注意到迪伦，在一片混乱中各自行礼：“希尔大人。”

　　她们称呼的是迪伦的姓氏。

　　迪伦依旧目不斜视，只沉沉地凝望着瑞恩。

　　“嗨！迪伦你来啦！中午好呀！这个是高跷，看我！我现在已经会踩了！”瑞恩看到了迪伦，踩着高跷也算比他高些，使得迪伦需要微微仰着脸看她。
　　她双手张开保持平衡，“你别动！我去你那！我来啦！我来啦！”
　　然后她在白裙的簇拥下东倒西歪地向着他挪动，一步一步，快要到他面前，瑞恩笑容更盛，尝试着下高跷，却突然，身形一歪，一个趔趄摔倒。
　　没等迪伦伸手去扶，侍女便飞扑上前，用身体垫住瑞恩，白裙在草地上翻滚成一团。

　　顿时，一群人喊着陛下大惊失色地冲过去，瑞恩却一个咕噜坐起来，顺手拉起刚刚护住她的侍女，小手一挥，笑得龇牙咧嘴：“没事！没事！”
　　“叫米拉波先生来。”迪伦吩咐内侍叫来宫廷医生，上前扳正瑞恩的肩膀，细细地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瑞恩只是笑，笑到眼下几粒小小的雀斑皱成一团，左手还牵着侍女，嚷着自己没事。
　　“我没受伤，哪都不疼！我的平衡很好的！刚刚都可以自己走很长了！只是小失误啦，真的，就是最后我稍微急了一点点，等我再练练肯定不会出问题！”

　　瑞恩额头上的珍珠链子歪了，迪伦不着痕迹地拨弄了一下，毯子般蜷曲茂盛的红发像平时一样地披散着，一缕黏在饱满的脸颊上，迪伦忍住帮她梳理的欲望，没有搭话，只是蹲下来解开系在瑞恩脚上的高跷带子。
　　瑞恩抓着侍女的手，也没等迪伦回答，叽叽喳喳地从她没事又说到了花园里新开的一丛鸢尾，等迪伦扶着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高声赞叹着花匠培植的蓝色矢车菊。
　　“迪伦你一定要看看！那蓝色简直是神明裙摆上才能拥有的颜色！”她激动极了，黑色眼睛亮得出奇。

　　瑞恩全然没有注意到——被她拉住的侍女额角沁出汗，正不住地颤抖。

　　迪伦在心中叹气，趁着瑞恩依旧滔滔不绝，他自然地让她松开了侍女的手，侍女低头快速地退下，感激地行了个屈膝礼，悄无声息。

　　瑞恩愣住，看着空空的左侧：“唉？差点忘了，她不需要看看吗，她没受伤吗？”
　　“让米拉波先生来了也瞧瞧她。”迪伦温和地说，又对着那个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希尔大人，我叫简。”侍女怯生生地说。

　　迪伦点点头：“感谢你对陛下的忠诚。”

　　“简也是红头发哦！”瑞恩带着一丝笑意。

　　“拥有和陛下一样美丽的红发，真是一位幸运的姑娘。”迪伦打量了简一眼，说了句恭维话。

　　瑞恩等不及米拉波医生来，兴致勃勃地拉着迪伦去看蓝色矢车菊。迪伦拗不过她，看瑞恩蹦蹦跳跳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问题，吩咐内侍让米拉波医生先去会客室等候，然后跟着瑞恩往花园深处走。

　　偌大的瓦特农宫花园如同织锦，花草沐浴着喷泉和花匠手中花洒的水雾，碎碎闪闪地发亮，瑞恩和迪伦身后，簇拥的白裙烟雾般横行。
　　但是迪伦清楚，在场每一个侍女和内侍都清楚，这无边烂漫轻柔的景中，他们有多畏惧，他们的双手颤动得有多剧烈。
　　瓦特农宫中，没人在意凶狠，没人在意执着，所有人只共同畏惧着瑞恩。

　　花月正盛。

　　澄澈碧蓝的天边雪白的流云，像那盛情的诗句。

　　一群人恐惧着一个桃子般脸庞的女孩，知晓一切的男人不发一言，恭敬地陪她赴向一个人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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