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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同桌
A城的二月还在倒春寒,从昨晚开始,雨点一直时断时续的落着。清早出门时冷风扑面,冻得街上行人纷纷缩脖揣手,恨不能不露一星半点。
校门口的早餐铺子冒着热乎气,保温桶里沸着豆浆和黑米粥。煎至金黄酥脆的肉饼出锅,被师傅咔咔几刀剁成块方正的小块,铲进包装盒,递给聊天等候的学生。
“哎,这天气真够烦的。”
“可不是?再不见不到太阳,我也要发霉了。”
“走吧走吧,就快迟到了。”
花花绿绿的雨伞在班门前扔成几排,走廊上满是粘泥后拖出的鞋印。值日生们抱着拖把站在一旁,面对接下来的浩大工程,纷纷哭丧着脸。
上课铃打响,祁夏抱着书跟在教导主任的身后,慢悠悠地跨过地面的水坑。视线越过男人略秃的头顶,投向前方的鹅卵石走道。
走道很长,弯曲着向前延伸,尽头连接着学校的科技楼。
他入学已经有半年,却从未踏足过这个地方。
一来是校方管得紧,轻易不允许学生晃荡到高三培优班的地盘。二来这里实在是偏僻,科技楼里单独收腾出来的房间,堪称与世隔绝。
而祁小少爷的课后生活,要么在操场踢球,要么在去操场踢球的路上。这两处分别占据校园一南一北,八杆子都打不着。
带路的教导主任朱世力是个相当肥硕的男人,学校里人送外号二师兄。走起路肚腩在身前晃悠,浑身的肥肉都在震颤。
男人领着祁夏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没几步便开始大喘气,胸腔中不断发出哼哧哼哧的闷声,仿佛一盏破旧不堪的风箱。
跨越大半个校园来到科技楼前,他显然已经有些吃不消。站在原地用衣袖抹干虚汗,之后伸手去拽铁大门。
锈迹斑斑的锁扣还在往下滴水,转动中不断发出“嘎吱”声,听得人牙酸。
科技楼整体设计宛如围城,壁环三面,中间是露天的花池,只留下大铁门一个出口。据说南覃的这个新校区建在坟场上,当年还特意请风水师改了图纸,有镇邪辟恶之意。
祁夏抬头朝里看去。大楼内上下数十间教室紧闭,玻璃窗在细密雨幕中折着模糊的冷光,瞧上去心底发寒。花坛泥土的腥湿气不断翻涌,带着些木质腐烂的臭,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味道。
一帮高三的尖子生,每天被关在这里,除了上课、刷题就是考试。说是培优班集训,实际上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祁清远那个疯子突然作妖,非要逼自己去考什么少年班,他现在还好好待在高一的班里,哪里要来这种鬼地方。
光是想到之后的大半个学期,要坐牢的人也包括自己,祁夏心底的邪火就有点控制不住。
“你的情况校长已经交代过各科老师了,有没学过的地方也不要紧,课后老师们会着重给你补。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多问问班里的同学,他们肯定……”
原本滔滔不绝的朱世力突然顿住,想起培优班的氛围,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腔,“他们成绩都很优秀,应该也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祁夏不屑,发出一声低嗤,心道听你放屁。
自己初三也参加过所谓的培优,不到二十人的小班,表面死水一滩不说,背地里还争得你死我活。小群体搞得热火朝天,拉帮结派的,简直比某卫视八点档的连续剧还要精彩。
明明头天晚上学到凌晨,第二日却偏要说“哎,昨天我十点不到就睡了”。诸如考后哭丧着脸说发挥失误,最后成绩出来差点满分的破烂事,更是多到数都数不清。
总结下来,就是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努力。恨不能各个扮猪吃老虎,趁对方麻痹大意时得以反超。
然而这种以竞争对手退步衬托自己进步的行为,在祁夏看来就是傻逼。
他现在烦得狠,整个人都处在焦躁的情绪中,很想用拳头砸些什么发泄。
他烦祁清远的自作主张,烦前方男人巴巴不停的碎嘴,更烦那帮还未谋面却注定不好相处的新同学。
“听说你性子比较活泼,但待会到了新班级,还是该稍微收敛点。”
看着身旁如小松般身量拔擢的少年,朱世力心里直泛嘀咕,忍不住再次交代:“现在正是高三最关键的时候,尽量不要影响到别的同学。”
“哦,知道了——”祁夏故意拉声音回答。
其实朱世力也不愿让祁夏贸然插入培优班。不仅打乱老师们原本的授课进度不说,这小伙子长得实在太俊,万一惹出了点什么事,影响到了班里学生,那真是得不偿失。
往年不是没有插班这种情况,但都是高二生,好歹已经赶完了所有课程内容,且性子大多踏实认真。哪里像眼前这位小少爷,聪明归聪明,但入学短短半年,大名却已经传到了他这个高三年级主任的耳朵里。
南覃二十八条校规,他少说犯了一半,更别提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据说前段时间沉迷翻墙翘课,逼得高一年级主任刘平例会都不开,天天蹲守在后操场抓人。
偏偏还是个管不起的关系户,听领导班子传出的内部消息,校园里建得最好的三栋楼,栋栋和他家沾边。
现在这个煞星被刘平扔给了自己,朱世力愁啊,愁得头发又掉了几根。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培优班所在的走廊。雨声渐消,隐约有“设α和β为参”的声音从前方的窗口飘出。
路过后门时祁夏往里一瞥,黑板上画着极复杂的导数图像,分析过程更是写得满满当当,程度堪称密恐患者的噩梦。
这一部分所用到的知识……好像自己还没学。
于是少爷又开始在心里霍霍磨刀。
TM的祁清远,你真是吃饱了撑的才让老子来这。
祁夏的不爽值在朱世力将他交给新班主任张晨辉时达到了巅峰。眼前这个传说中的特级教师,大概是小脑发育不健全,还没学会正眼看人。和朱世力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后,以某种傲慢而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道:
“祁夏同学,你首先要搞清楚,你来这个班是为了学习,所以不要有什么特殊的优越感。班里的同学都很优秀,你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我确实没什么好优越的。”祁夏冷笑,“不过老师,您优越感好像还挺强的。”
张晨辉的脸色瞬间变得菜中带绿,开口欲骂,见状朱世力连忙打起圆场:“哈哈,这个,这个小祁同学呢,个性是要强了点,但是没有不尊重老师的意思,是不是?”
他急得额头开始冒汗,拼命给祁夏使眼色:“那什么小祁,小祁啊,张老师估计误会了,你快道个歉。”
“我没错,你让我道什么歉?”祁夏无畏耸肩,“不过上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两位老师,请问我可以去教室了吗?”
这番话成功收获张晨辉暴跳的白眼,更是让一旁的朱世力欲哭无泪。
早知道刚才自己就该介绍清楚,不要把祁夏的背景以一句“家里有些关系”模糊带过。张晨辉欺软怕硬还仇富臭毛病,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现在好了,老师恼少爷怒,自己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谁都不肯让步。最终在朱世力的百般调解下,还是张晨辉先卸了劲。大概也觉得和一个小孩计较没意思,他将手里的教案摔回桌子,往办公室的门外走。
“愣着干什么,快跟着去啊。”朱世力在背后推了祁夏一把。
祁夏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捏到发白的手指,迈步跟了上去。
数学课讲到一半,对于突然出现的班主任,以及站在其身后的陌生少年,饶是一群心底只有学习的培优班学生,也都觉醒了八卦天赋,开始埋头窃窃私语。
更有班里消息灵通的,已经认出少年是谁:“是高一的祁夏,上回和人在篮球场互殴全校检讨的那个,他来我们这做什么?”
“谁知道,不会是来插班的吧?今年的科大申请开始了?”
“但他不是高一吗?高一课都没上完,来凑数的吧。”
“啧,家里有钱就是了不起。”
耳边的喧闹声渐大,孟佳期停下手中的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从习题集中抬起头,眨了眨有些酸胀的眼,随着众人的视线向外看去。
淅沥的雨点不知何时已经停住。屋外日光倾泻,从灰云的间隙洒落于地面。
穿着灰色薄袄的少年站在那里,右肩歪扭斜挎着背包,左臂夹着几本书。在一旁张晨辉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清隽挺拔。
仿佛对班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在意,他侧身微微垂着头,小腿半曲起前后晃悠,脚底不断摩擦着门口的砖块。眉眼被下垂的碎发遮住,一时情绪难辨。
像是被许久不见的日光蛰到,孟佳期眯起双眸。
透过视线的缝隙,他发现那人的皮肤实在是很白。仿佛什么瓷啊玉啊的活泛了过来,周身都盈着种矜贵的美感。
隔着整整一个教室的距离,他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但依稀能察觉出,大概是个很好看的少年。
孟佳期的视力从小就不太好,是遗传性的高度近视,两眼度数都快破千。外加如今临近高考,每天用眼太过,最近的几个星期,他连看黑板都有些吃力了。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默默掏出书包里的笔记本。摊开,翻页,认真写下一行字:
周天上午去配新眼镜。
尤显得不放心似的,还将纸角细细折了起来。
做完这些他才算松了口气,将本子重新装进书包。
长时间打量别人似乎是不太礼貌的行为,所以他没多久就收回了视线。刚才老师新讲的解题思路,他还没来得及做同类型的题目,干脆去翻教辅,打算找几道练练手。
这时讲台上传来张晨辉的声音。
“孟佳期,孟佳期在哪。”
这声音不啻闷雷,惊得孟佳期眼皮一跳。他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慌慌张张的想要扣上笔帽,却冷不防被笔尖戳到了虎口,疼得直皱眉。
“老师我在……在这。”
陌生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班。也许是只有自己站起身的缘故,此刻他视线一错不错,只一个劲盯着自己的脸看,仿佛能看出什么花儿来。
孟佳期被瞧得尴尬,恍惚连手上的疼都忘了去管,低头尽量避开对方的打量。
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脚趾轻缩,垂在身前的两只手无意识搓动。
这是他紧张不安的表现。
社交恐惧让他无法维持和他人的对视,只是刚才那一小会,他已经后背发汗,几乎站立不稳。血压骤然上涨导致眼窝发黑,心跳声在胸腔内轰然,甚至有即将失控的态势。
在这种堪称锐利的视迫下,他本能的觉得难受,喉咙发燥,只能靠不停吞咽口水来缓解。
更要命的是,他感觉到讲台上那人的目光还没有离开自己。
“赵天乐,你搬去谷一一那坐,祁夏你去赵乐天的位置。”张晨辉说。
赵天乐和孟佳期坐了近半年的同桌,虽然后者话少自闭,偶尔还有些堪称鬼畜的行为,但胜在脾气好性格温和,赵天乐和他相处的还算愉快。
乍听见张晨辉的安排,两人均愣住,都是满头的雾水。
“是没听见我的话吗,快点搬,别磨磨蹭蹭的耽误时间。”张晨辉不耐拍桌,“我丑话说在前头,高三时间宝贵,心思一分一毫都别用歪了。学校给你们提供这么好的条件,为得是什么?是让你们冲清北,保五大。考不上C9,出去别说你们进过南覃培优班的门,丢人!”
暗涌在学生间的躁动随着这番话冷了下去,大家都垂下头,机械地拿起笔。赵天乐收拾桌子的手脚极轻,生怕弄出大动静,又挨张晨辉指着鼻子骂。
孟佳期半蹲在一旁,帮他将教辅理整齐,分门别类放进桌下的收纳箱。他做得很慢,却也认真,眉眼间情绪淡淡,甚至有些茫然的空洞。
仿佛灵魂被外界恶意触碰后,又躲进躯壳中蜷缩成一团,再无任何波澜。
赵天乐看着自己这个闷瓢同桌,难得生出几分怅然的情绪。抱起收纳箱的时候,他凑到对方的耳边低声说:“老孟,你照顾好自己啊。”
孟佳期点头:“我,会的,你也是。”
只是看着赵天乐走向前排的背影,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自己天生不善交际,出了那些事情后,更是到了无法正常沟通的地步。赵天乐是培优班里少数几个对自己没有恶意的人,他们可以交流老师布置的难题,偶尔一起去食堂吃顿饭。这些对于寻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孟佳期做起来,却要鼓足千百倍的勇气。
他努力了很久,才将将维持了这段稳定的同桌关系。而现在因为张晨辉突如其来的安排,一切都被打乱了。
他在与人相处中反应总是慢半拍,但也并不傻。旁人隐藏于话语中的刺,还有那些似有若无的轻蔑与排挤,他感受得到,却也只是沉默接受。
他学不会保护自己,选择忍耐是唯一的办法。
落针可闻的教室里,那个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愈发明晰。孟佳期受刚才对视的影响,不愿再抬头,恨不能将整个人埋进书里当鸵鸟。
直到一旁的板凳被人拉开,不加遮掩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透着张扬而清越的少年气。
他说:“我叫祁夏,是你新同桌。”
孟佳期撇到那个甩在桌角的背包,还有少年明显越界的胳膊肘,梗着脖子不敢动作。因为紧张而呼吸加速,脑子里乱成了锅沸开的浆糊。
半响后他磕巴回复道:“你好,祁夏,我叫孟,孟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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