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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正直初秋,天气不暖不凉,是个叫上友人游玩的好时节。
塌上的女子却一个人躺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袭青色直裾,泛黄的骨簪将长发挽起,清秀雅隽。
只可惜眼睛用白布覆着,在阳光照射下隐约能看见疤痕——从左眼到右眼,极深。
“谁?”脚步在身边响起,许卿一惊,喊出声来,此时万物在她眼里都像是那弓倒映在杯中的蛇影。
“是……是奴,无意间惊扰了先生。”来人开口,没料到许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没事,不算惊扰的。”许卿松了口气,她现在听见什么都像是刺客来了。
方才这个小丫鬟走路像是没有声音,等她察觉到,脚步声不过离她几步之遥。她这才怕了。
“你下次可以步子重些,”许卿缓缓开口,语气温和,“我看不见,听见声音会好些 。”
“是,先生。”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小丫鬟将毛巾蘸水,再拧干的声响。
这对刚失去视力许卿而言像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根据声音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想象出小丫鬟的每一个动作,可她看不见。
那便主动说些什么吧。
“你叫什么名字?”许卿有些突兀地问道。“奴?”小丫鬟有些愣着,这么多天,这位许先生从没有主动和她说些什么,这才导致她照顾了四个月,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奴唤小月。”小丫鬟应道。
“晓月。”许卿在榻上坐直,““回廊晓月,也应暗记”,是个好名字。”
没听明白许卿在说什么,但还是猜到她应该误会了,小月回道“先生,奴是小大的“小”。”
“……原来,是卿糊涂了,抱歉。”许卿不禁自嘲,穷苦人家哪会取这样的名字。而且她方才那首词是宋朝人所写,可现在是汉末。
“无事的,奴还担不起先生一句抱歉。”
“担得起。”许卿皱眉,“我错了,这声抱歉便谁都担得起。”
“是。”小月无奈应道。面前的先生脾气是不错的,但总爱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恼火。
许卿也不再言语,只静静感受着小月将她眼上的白布解下,细细擦拭伤口。
深可见骨刀伤痕已经好了大半,却留乌黑的印子难消——毒箭。
伤怎么来的,小月是知道一点的,所以每次看见都选择噤声,不敢多言。
“哒哒,哒哒哒。”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刀剑在腰间晃动的声响。
可门本便是开着的。
“进来吧。”许卿没敢动,小月还在处理她的伤,作为一个瞎子,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伤怎么样了,只能一味的担心。
“是尚香吗?”许卿猜测。
“是。”孙尚香快步走到榻上坐下,不经意间瞥到那道疤,女孩子都是爱惜容貌的,所以没有一个人和许卿说过它有多丑。
“军中没有事,我便来看看你。”微不足道的话语,却能聊表关心。
“嗯。”许卿小声。
小月已经出去,屋子里只剩两人。
有些尴尬,从那个时候起,两人单独相处都是这样,哪怕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却仍是相坐无言,偶尔不痛不痒的聊几句。
“伤快好了吗?”许卿问。
“差不多。”孙尚香摩挲着佩剑,犹豫了许久,还是仍不住问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或许。”许卿静静坐着,“我从一开始气得便是你们都怀疑我心思不纯。”
“那怎么能叫心思不纯?”孙尚香辩解,“我怎么会怀疑你。”
“你觉得我救你大兄是为了私情,而非公事。”
“可……”你的说辞之荒唐,天下几人能信,不过孙尚香没敢直说,只顺着许卿的话道,“对不起。”
“无妨。”
屋内再次平静,又坐了会,孙尚香便离开了,只留下许卿一人。
许卿倚在窗边,听着风过林梢的“沙沙”声,偶尔几声鸟鸣,便再没有其他了。
又是一日,换好药,并没有人来,许卿便由小月带着外出散散心。
小月在前面走着,走得很慢,步子也踏得极重。
许卿在后头跟着,寻着小月弄出的声响,又用拐杖敲击地面来探路。
如此,费了许久才到达一个凉亭,两人得以停下歇息。
许卿没形象的靠在栏杆上,仰头“望”天。
小月坐在她身边,看着她。
青衫长袍不加修饰,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在脸畔,女子神情散漫,不甚在意的抹去额上的汗。
朱唇皓齿,琼鼻玉砌,当真是倾城颜色,怪不得谁谈起都要添上几桩似真似假的风流韵事。
只可惜……那双眼睛。
“小月,今日是初几?”许卿仿佛不经意问道。
“十月十二。”
“这样啊,”许卿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感慨,“那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奴……”想听是肯定,但敢不敢是另一回事。
“我家中也富贵过,但亏心事做多了,招了恶报,”许卿没听到她的答复,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讲着。
没成想,这恶报竟报到我身上。”
“我从北方逃到南方后,不仅钱财用尽了,还不慎被人卖到了妓院。”
许卿“看”着天,慢慢讲着,她隐瞒了重要的人,在对那段不堪的回忆却懒得隐瞒。
“我长得不错 ,那妓院的主人对我也还算不错,没有登时把我卖给客人。”
“所以我遇到了主公……现在不能这么叫了,”许卿顿住,现在有了新的主公,她的话是大不敬。
“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伯符……”(孙策字伯符)
当时她还不知道孙策的身份,但胆子极大,仅根据着她身处会稽,根据董卓刚死了五六年,根据那人富贵的着装,和他身边人恭维,便敢赌那人是孙策。
不敢赌也得赌,没人会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娼妓。
所以在弹琴献艺时她却突然停下。
靡靡的琴音消失,舞女们错愕地立在原地,满堂宾客都看着她。
老鸨也瞪着她。
许卿没理会任何一个人,只透过红色帘帐望向那个男人,他也在看着她,但神情中只有不悦。
她成功了,但没完全成功。
可已无退路。
指尖再次在琴弦上流转,琴音再次泻出。
一转先前的儿女情长,旋律激昂慷慨,气势如虹,极具戈矛杀伐战斗之气。
仿佛将人引入那场宴会,场中暗流汹涌,堂下的荆轲已握紧刀柄,一场大乱一触即发……
以乱声主调结尾后,堂中再无一人说话。
许卿心如擂鼓,却还是强装镇定,走到帐前跪下行礼。
“这是什么曲子?”男子半倚在榻上,嗓音中气十足,带着久经沙场的威严。
明明两人年纪相仿,他却成长得那么快。
许卿不敢抬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是高声回道:“《聂政刺韩傀曲》。”
满座皆惊。
这首曲子或许还有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字《广陵散》。
“它不是早已失传了吗?”男子来了兴趣。
“民女便是它最后的传人。”许卿抬头,对上他的眸子,不卑不亢。
这话算不上错,毕竟嵇康这个时候应该还不会弹。
男子姿态悠闲,一身黑色窄袖,外罩软甲。
剑眉星目,那种沙场上淬炼出的杀伐气,令人不怒自威。
这样一个人,不是那位江东小霸王孙策,还能是谁?
他也在打量她。
许卿的脸是毋庸置疑的,新月般的细眉,一双卧凤眼总像是半眯着,唇和鼻也极为小巧,很没有攻击性的长相,但绝对称得上是风华绝代。
“弹这首曲子,你想做什么?”孙策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杀我?”
这是个玩笑话,许卿听出来了,但还是不由的慌张起来,眼神色带了惊奇和惧怕。那个男子全都看在眼里。
“非也,”许卿再次行大礼,以作谢罪,“民女只想引起将军的注意。”
“呵,图什么?”
“请将军移步一叙。”
孙策继续低头看着她,不再言语。
就在许卿觉得自己今天怕是要丧命于此时,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可。”
————
后背已被汗水打湿,手上也是黏腻的汗,她都快握不住笔。
炉上的香已燃到末尾。
终于……写好了。
“请先生过目。”许卿半跪着将纸捧在孙策面前,甚至顾不上擦额上的汗。
孙策看出了眼前之人的慌张,却不甚在意,胆子小的人多了去了。
但眼前之人方才之举着实大胆,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之举。
对于这份策略他也并没有多在意,只当作是陪美人的游戏。
但一刻钟后,孙策终于才轻轻将纸折起,藏在怀中。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看了几遍。
太精妙了。
本以为只是个投怀送抱的美人,结果真是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谋士。
这张纸上将整个江东未来十年的谋划都想好了,兼顾对天下群雄的分析,眼光之长远,战略之精妙皆令人叹服。
其中不少观点与他不谋而合,不,远比他的要好上许多。
这是自然的,除了一些时间对不上的事,许卿快把整个隆中对都默下来了,还有那些后世名家对三国的点评。
“你是谁?”孙策坐挺了些,态度也再不是戏弄。
“许卿。”
“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份是什么,又或者说你家中可有长辈在朝为官?”
“卿来自北方,家中算是一方豪强,自是有人担任地方要职,但自从董卓乱起,便举族覆灭,只剩卿逃到了南方。”许卿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孙策便是要查她的身份,也查不出什么。
毕竟这个世道,流落街头的世家子弟向来不少。
“那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
孙策看着眼前之人,像是不敢接受事实。
“将军,您那位故友快到了。”有人在门外提醒。
“周公瑾?”许卿大胆推测,现在她必须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价值。
“……对。”孙策有些惊讶。
“那将军不妨再带上伤药和医者,周郎君那恐怕有人受伤。”
“为何?”虽然急着去接朋友,但这点时间孙策还是浪费得起。
“能称得上将军故友的怕是只有那位周郎君。
而早先听闻周郎君在袁术手下担任居巢县长,袁术此人刚愎自用,心胸狭隘。
周郎君却性情宽宏,回到主公身边是早晚的事,但袁术必定派人追捕。”
“可公瑾武艺高强,又是趁夜色渡河前来吴郡,怎会受伤?”
“因为前往吴郡的不止一人。”许卿有些口干舌燥,便抿了口茶,“周郎君在居巢时与鲁肃鲁子明关系交好。
鲁子明为人精明聪慧,定能看出袁术难成大器,再叫上周郎君从中劝说,自是会带上亲眷一同赶往吴郡。
如此,人口一多,必定有人受伤。”
“善!”孙策抚掌大笑,“先生大才!”
————
“从那之后,我的人生便彻底改写,”许卿摸了摸眼上的白布,“伯符是个很好的人,在这样一个年代,他却让我随军出征。
虽没有官职,但俨然把我当一个军师谋士看待。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有,这般的知遇之恩,便是让我用命去回报也是可以的。”
“所以先生的伤真是为了替讨逆将军挡箭而受的?”小月坐在一侧,问道。“是。”
“那先生也真得曾是周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小月问完便后悔了,人家可以不把她当下人看,但她自己怎么能这点觉悟都没有。
“是。”许卿神情有些落寞,“我或许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公瑾时的样子。”
和遇见孙策是同一日,那日孙策去迎接周瑜时捎上了她。
因为那番推论,更因为那曲《广陵散》。
两人在岸边的小楼上等着,不过外头倒是守了不少人。
许卿调着琴弦。
孙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子,做思考状,忽而问许卿:“先生怎么看待鲁肃此人?”
“鲁子明目光长远,晓勇善战,是个将帅之才。但——”许卿卖了个关子。
“其人出生士族,性情豪爽,犹喜周济穷困,结交贤者,更是个……”许卿实在没想到能够代替“外交”的词,便换了种语法,“是个张骞、班超般的人才。”
“嗯。”有点假,孙策想着。
许卿站在后世的角度看这个年代发生的事,和土著是不一样的,不过当时的她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
“是船来了吗?”许卿听见声响,问道。
“嗯。”孙策说完便走了。
许卿没有跟出去,一是这些东西史书上都写了,她都知道,没必要听,二是他们肯定在谈政事,孙策更多的是想找她给爱琴的友人弹弹琴,不会愿意她跟着。
于是她便继续调琴弦。
但他们真得很慢,直到许卿已经将曲谱默写下,直到日头偏西,许卿才听见脚步声传来。
掐了一把自己手腕上的肉,强迫自己清醒,便开始拨弄琴弦。
犹如兵戈相交的琴音再次在指尖流淌,许卿心中只有木然。
她对自己的定位从来不是琴师乐人,可现在她却只能以琴娱人。
甚至她还在想,若是琴听腻了,她还能吹笛子或是跳个舞。
“公瑾不妨猜猜这是什么曲子。”孙策有些惊讶许卿开始的过早,但反正隔着门板也能听到,不算大事,“毕竟琴曲中带有戈矛杀伐战斗气的可不多。”
“是吗?那瑜可就要洗耳恭听了。”
房门被推开,许卿还是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弹着。
残阳的余晖使她整个人看不清面貌,只余那青衫长裙衬得人越发高洁。
他们聊着,许卿也没有听,只沉浸在琴中。
这是很失礼的,但对一个爱琴之人却不一定。
一曲终了,许卿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面前三人。
很清淡却又极美的长相,加上浑身出尘的气质,没有人会把这张脸联想到娼妓。
“《广陵散》?”周瑜也真正没有听过《广陵散》,也不觉得孙策真能找到一个会演奏的人,但还是不由猜到。
其实它是不是广陵散已经不重要了,这般曲子已足够惊艳,不再需要给它添上什么名头。
“回使君,是。”许卿轻声应答。
她也很苦恼如何称呼周瑜,喊“县长”的话,担心他是在袁术手下任居巢县长,她这么喊孙策不高兴。
喊“使君”,又不清楚周瑜的身份够不够格。
不过幸好他们都没有追究称呼的事。
“当真?”
“当真。”
“伯符?”周瑜看向孙策,唇角勾了笑,眼神“明艳动人”。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喜悦、激动将他填满。
年少时他也曾找遍江左,但《广陵散》已失传已久,无人能奏。
可现在它就在眼前。
想学,周瑜没有直说。不是所有人都乐于分享,更何况是这种绝世的曲谱。
“公瑾可得问这位先生自己答不答应。”孙策笑道。
虽然知道许卿不会拒绝,但还是给足了她颜面。
“这位?”周瑜转身,看向许卿,仍含着笑,“如何称呼?”
许卿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和自己很像,不是形像,是神像。
温文儒雅,谈笑间皆如清风朗月入怀,气质已是绝佳。
“某姓许。”许卿答道。
“瑜可有幸借琴谱一观。”
“使君有礼了”许卿将早先默写下的宣纸取出,起身递出周瑜。
周瑜双手接过,点头示意,以作感谢。
“公瑾可知道为何称一介女流为先生。”孙策见周瑜看到入迷,还是忍不住问道。
“伯符这般叫了,瑜又能怎样?”周瑜放下手中的纸,俯身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子明不好奇?”孙策转而问鲁肃。
“想来是有大才。”
“何等大才?”
“肃不知。”鲁肃笑着摇摇头。
“这位许先生先是弹出了已经消弭于世的《广陵散》,又料到了子明会随公瑾一起渡江,
甚至断言子明有张骞、班超之才!”孙策指着许卿,语气中满是伯乐遇千里马的得意。
“作为女子,身处烟柳之地,消息闭塞,尚有此等见识,若是得人赏识教导,怕是不输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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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小说没人看吧,但我还是想说:中考我605,满分650,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