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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君入梦
“碧连天,黄叶地……”
今日乃是中秋,在这江城素有花灯游船的风俗,歌妓轻柔缠绵的唱腔搭着丝竹所奏出的靡靡之音,在这江心荡漾。有钱的公子哥包了画舫,只为离美人更进一步,也有专门做这生意的,一张船票要上几吊钱,揽上些书生秀才往前挪上稍许,也好用些诗文讨得美人喜欢。
尽管庙堂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丞相三杆子打不出个屁,辅国公称病不理政事,武臣之首的镇国大将军也只提战事,不提政事,旁的大臣也都在皇帝的阴影下活得战战兢兢,只听着那花白头发的中年人发号施令,但这些布衣或是贵胄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在这湖上泛舟听曲。
唱曲的画舫不少,大多是戏曲班子的角,还有些是勾栏里的姐儿出来揽个客人,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湖中心的一艘画舫,不为别的,只为那上头唱曲的一男一女两人。
“姹紫嫣红看罢,小窗支扇扑蝶,妾念公爷——”女子一抖长袖,搭在了男子的肩上,后者伸手一捞,便将女子搂入了怀中。
“庙堂铁索,拖不得身,开春海棠,静待郎归——”男子的唱声好听的紧,甚至要盖过女子的势头。
湖上的看客多是些老捧家,这女子乃是江城第一戏班子南喜班的头牌,名叫宝怜月,这的不少人都是为她而来。
“和宝怜月一起唱的是男是女?”不远处的画舫内,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人找来了戏班子的老板。
宝怜月身边的捧家不少,这位就是其中最砸得起银子的,这宝怜月身上的戏服,头上的首饰手上的玉镯无一不是来自这位。如今宝怜月身边出现了一个面生的,他自然是要多问上几句。
老板连忙应道:“高老爷,这位是位打北边来的小爷,一眼瞧中了娘子,砸了不少的钱要和娘子过一过曲瘾。”
这位高老爷是个茶商,在这江南也是有些声望,虽是个商贾出身,可衙门同他也得客客气气的。
“北边?这还是个爷。”高老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个什么爷,怕不是个兔儿爷吧。”
此话一出,吓得老板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老爷莫言此语,这位可是打京城来的爷,那地界能掏得起银子的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啊。”
高老爷一听自知失言,他自己也去过京城,那里的人可都是藏龙卧虎,一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主,他也时常告诫自己,遇上这等,能远观绝不近交。
那边,两人已经唱到了最后。
“引君入梦——”
“引君入梦——”
两人合着唱完最后一句,那男子直接将宝怜月抱起,在一片叫好声中带着人下了场。
这出戏是江城时下最火的《金竹曲》,唱的是朝华的辅国公岳轻竹和飘香楼的花魁唐妙妙。这一段讲的是岳轻竹要同皇上南下微服私访,与唐妙妙最后缠绵。
说起这岳公爷,那绝对是半生戎马、一生风流。不少戏本子都以他为主角,这《金竹曲》就是其中最火的,金之一字取岳公爷的表字,谨归,而竹则是取名内竹字,金竹也可译做谨竹,是文人避讳的常用法子。
这一段演完,今晚的曲就算结了,没一会人就散了大半,可这画舫依旧停在湖心。
南喜班的老板一看,心里就有了数,给了那么多钱自然不会只过唱戏的瘾,戏里公爷的瘾也是要过全的。
很快,湖面上就只剩了这一艘画舫。
这里已经没了什么人,自然听不到画舫里男人的声音。
“将军今日好雅致,在京里有唐娘子相陪,到了江城又找来一宝娘子,连戏服都穿上了。”说话的男人身穿玄色锦袍,身形高大,气势不凡,偏是这说话的语气中尽是些拈酸吃醋的味道,手中执一莲色小衣,丢在了坐于他面前之人的身上。
那人低着头,明显是一副体虚无力的样子,背却如古松般挺直,虽不如男人健壮,一双手的指节却比旁人粗上许多,瞧那手都已经变得畸形了,想必手上有些独到的功夫。
只一点,习武之人呼吸绵长,声音也沉稳有力,而此人的呼吸十分短促,时常伴有大幅度的耸肩,显然是有了心疾,危及肺部导致的呼吸不畅。
“小子,本公疼自己的女人,还用不着你插话。”坐着的男人抬起了头,一身白色的长衫,质地单薄的能透出一丝肉色,他没有束发,仅凭着一根戏子用的黑色额带将头发拢至耳后,那厚重的白脂粉下掩着一张风流薄幸的脸,比起黑衣男人俊美无涛一身正气的模样,他看起来当真不像什么好人。
“疼?将军可知今日这一番折腾,会让你体内的毒流转至全身,再没几天活头了。”
男人嘿嘿怪笑了几声,“再没几天活头也得风流快活了,不然成了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再把你的魂给勾了。”
这位被称做将军的男人,正是朝华的辅国公岳轻竹。早些年征战沙场时曾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后朝华战事平息,他也上交了虎符,只是仍有些旧臣私下里唤一声将军,以挂念沙场情谊。
谁能想到,来此处过一过戏瘾的京城小爷就是这戏本子中的岳公爷呢。
岳轻竹抬起袖子,在自己的唇上胡乱擦着,把那殷红的脂膏皆覆于衣袖之上,露出他原本的唇色,乌青发紫,明显是中了剧毒。
“这么些日子,为了瞒过皇帝,本公也学会了女人的本事,能将这嘴遮个七七八八。”岳轻竹舔了舔干涩的唇,“从这船舱往下有一小舟,是给奴仆用来送东西的,赶紧离开,宝娘子还在闺房中等着呢。”
说罢,岳轻竹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房门走去,甚至还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不知死活。”男人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麻木感,能把他撞成这样,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听闻此话,岳轻竹停了下来。
“小子,就算是你爹还活着,也不敢这么说我。”他转过身,脸色不佳,“我拜了把子的大哥也得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将军,他要没死在臭蛮子的刀下,回来更是得称我为公爷。秦时,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
岳轻竹今年已是四十有一,秦时三岁时还在他的腿上献了一泡尿,一晃二十年过去,岳轻竹驻颜有术还似当年,秦时倒是长成了他爹的模样。
“不敢。”秦时讥讽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面对这样的岳轻竹,他不禁怀疑起自己,这人除了兵法独到难吃败仗之外,也就一张脸还能看,平日里虽不烧杀抢掠强抢民女,却也是勾栏里的常客,如此恶劣之人竟能让曾经的自己如此痴心,真不知学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法子。
他还记得那一战回来后,岳轻竹带着他父亲的尸体,到金銮殿请罪,仅是因为敌军突袭,多死了一万人,他的父亲便被削了定远候的爵位贬为白身,一夜之间秦家便变了天。可岳轻竹呢,水涨船高,辅国公好不快哉,最后不也落了一个药石无医的地步。
那一年,秦时不过十八,还只是个京城守备,原本令他辗转反侧、神魂颠倒的岳轻竹瞬间成了一不忠不义、择人而噬的恶鬼。
想起往事,无疑令秦时大动肝火,眼中都冒出了火星子,不过他还没那么蠢,如今岳轻竹的将军之位已经到了他的手中,若被人撞见他们私下会面,指不定那老皇帝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你明知皇上让你下江南是要杀你,为何不跑?”在临走前,秦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能跑,也不想跑,我若是跑了……”岳轻竹的声音逐渐变小,到了后面仅仅是嘴唇嗡动,让秦时听不懂他的后话。
后者本还想追问些什么,但一扫到岳轻竹敞开的领口便兴致全无,只当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便同辟邪般悄无声息地走了,比岳轻竹还要快上几分。
“咳、咳……”秦时一走,岳轻竹压制许久的咳声便爆发了。
那声音并不响,有种闷在胸腔里的感觉,还带着些许的痰音与喘息声,而岳轻竹从不弯下的背也佝偻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在朝华像岳轻竹这般大小的男人莫说是成家生子,那孙子也都要有了,偏偏岳轻竹一辈子未娶,一身的精力全都挥洒在京城有名的飘香楼中,也不见赎买任何一人。官场中人皆说岳轻竹人不老心不老,甚有文人骚客送了岳公爷一句唱词,谓之风流放荡者,半点不留情。
若是现在真有人在这船舱中,见了这风流放荡岳公爷,才是要感叹一句岁月不由人啊。
“小子,到这时候,公爷欠你家的情,已尽数还清,现在公爷要去找你那好运的爹喝酒去了。”岳轻竹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吐出来的血同他的唇色一般,乌黑腥臭。
他已是大限将至。
“死在这湖上,有皇帝陪葬,倒也不亏。”岳轻竹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哪还有什么宝怜月,那是皇帝派下来的杀手。
这间厢房的墙壁早就被易燃的火油炮制过,只要稍稍一点,便可燃起泼天的大火,遇水难灭,不死不休。
是啊,不死不休。岳轻竹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渗人的冷笑。
他岳轻竹的母家可是苗疆巫族。
子母连心蛊,母盅将死,子盅岂能独活。
“愿乘青鸟望东山,西海探看,乐人谱,斯忆诚……”他轻声哼唱着,把自己辅国公的金牌摘了下来丢入水中。
时隔多年,他再次感觉到了温暖。
……
秦时登上岸后,才把岳轻竹的唇语琢磨懂了。
最后那几个字是,你怎么办。
什么意思,你怎么办?秦时眉头微皱,紧抿下唇。岳轻竹心机颇重,这话绝不会是一句戏言。
正想着,远处的湖心却冒起了冲天的火光。
这火势直接惊动了还在岸上的船夫,连忙拉了小船要前去救火,“快救火!船上有人!“
“好端端地怎么会起火呢?!”
“是火油!”
秦时呆滞了,那船是岳轻竹的。
心中的激荡,使得他不顾一切地去喊,“岳谨!“
只是刚喊了两个字,便把手臂塞进了口中。
他喊不得。
火油的火,泼不灭,那是不死不休。
他不能暴露自己,皇帝已经在怀疑他了。
鲜血浸透了他的袖口,秦时颤抖地弯下腰,发觉腰内多出一物,掏出一看,才发现是岳轻竹的东西。
是块翠玉佩,正面刻着骠骑大将军的字样,背面则是竹子的花纹。
这是岳轻竹当年的身份象征,但对于他来说还有一层含义,岳轻竹有十万私兵,皆散于京郊,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杀入京城,谋朝篡位。
京城与江城相隔不远,快马加鞭仅需三天便可到达。
秦时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又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是岳轻竹的字迹。
皇帝中盅,三日后必死,速归,清君侧。
“你当真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秦时握紧纸条,凭借内力将其震成齑粉。
第二日,辅国公岳轻竹身亡的消息传开,赐号武忠。
当晚,崇德帝重病不起,召见二皇子楚稷,又以大不敬为由将二皇子贬为庶人,逐出京城。
第三日夜里,崇德帝崩,同平贞皇后合葬于西山皇陵,弥留之际,为防外戚专权,崇德帝下旨命瑜妃李氏殉葬,随后传位大皇子楚社。身为一母同胞的兄弟,三皇子楚粱心有不甘,拥兵造反,而后酣战数十天,楚社仅在皇位上坐了不到十几天便匆匆结束了自己的统治。谁料,楚梁的皇位还没坐热,镇国大将军秦时调兵镇压反贼,楚梁不甘,弑兄后自尽。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商定,立五皇子楚禾为新帝。
新帝即位,感念秦时护国有功,赏白银千两,绸缎百匹,令封秦时之母为正二品诰命夫人。又以谋逆之罪大肆处置了楚梁留下的一众拥趸,抄家落狱流放砍头,按理这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此事牵扯众多,且新帝广施仁政,故而只处置了涉事的逆臣,余下妻女幼子逐出京城,倒不至于沦为官奴。
第二日,兵部尚书李贤上书,称身缠重病,愿乞骸骨,帝允。李贤卸任,出京养老。
边关传来消息,狄胡骚动,意图不轨。
楚禾即位不过数天,突发大病,高热不退,敬王楚穗暂理朝纲。
七日后,狄胡再犯边界,镇国大将军秦时带兵讨伐。
至此,整个故事才算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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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感谢看完,后续反转多多,存稿多多,坚持更新。请放心我不是什么正经人。
作者本人没什么文化,如果有漏洞请谅解,我会献上最诚挚的歉意并反思自己为什么如此没文化(哭哭)。如果亲亲们可以指出问题真的会很开心地接受大家的指教,力争24小时内完成修改,以防后面再出现相同问题。
以下为彩蛋。
崇德二十一年,八月八日。
“去吧,回江城看看。”崇德帝看着眼前人。
一如既往地年轻。
“朕老了,在这皇宫里住了许多年,你也陪了我许多年,回家祭拜一下你母亲。”
“臣,遵旨。”岳轻竹这般说。
“夜深露重,留下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臣不想再耽搁了。”
崇德帝看着那已然变得瘦弱的身影,有些急切地开口:“雪狐儿……”
他似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可看着岳轻竹那双疲累地眸子,那一切一切,满肚子的言语化作了烟,顺着汗毛散在了空气里,似是说了,似是没说。
“中秋家宴,朕让他们留了你的位子,早些回来。”
他没有得到回应,可冥冥之中有些事已然成为了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