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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年后下过一场大雪,新雪尚未消融,松枝上还凝着一层冰霜。
叶珏晌午时到孝宁宫陪太后用了顿午膳,太后春秋已高,总爱拉着小辈回忆往昔秾丽的岁月,叶珏又是她的小外甥女,难免会多说几句。
一直到太后该午歇了,叶珏才从孝宁宫告退。
屋外落雪来得静谧悄然,叶珏出门一瞧,宫宇已然束起银装,大雪将天地万色覆于身下。下人匆慌去扫洒地上的积雪,奈何天寒地冻,积雪被踩严实了就跟冰似的,紧紧地覆在路面上。叶珏受封位份低,坐轿辇不合规矩,只得小心翼翼搀着随行的婢女,一步一步地挪脚。
近身侍女椒儿替她撑好伞,忧心地看了眼她家主子,柔声道:“听孝宁宫的几个姑姑说外头来往人多的路上的积雪怕是被踩实了,夫人不如换条人少的路,免得摔着。”
“也罢。”叶珏点头,裹紧身上的大氅,迎寒而行。
人迹罕至之处,雪层蓬软,一脚踩下去会咯吱咯吱地响,虽然有些凝滞困难,但也不用担心会摔倒了。
叶珏路过一处狭长宫道时,忽然风起,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伞再大,也顶不住突如其来的风雪夹击。雪粒子卷着风,像是万千细小的锋刃刮在她的脸上,同时也把宫墙另一侧时断时续的琴声载入她的耳中。
叶珏停步,侧头看向皱眉忍痛的椒儿,指着前方低矮的楼宇问:“那是什么地方?”
椒儿是叶珏从家里带出来的丫鬟,对深宫里人人避而不谈的秘辛也不是特别了解,只能猜测是哪个不受宠的妃子被贬入的冷宫。
“且去叩问,以避风雪。”叶珏抬手半遮脸,挡下一部分肆虐的雪。
椒儿应声,将伞递给另一个侍女,自己快跑上前,却没想到被门口的两个侍卫拦下了。
一个侍卫满身覆雪,眉须上也沾着雪粒子。侍卫钳住了她的手臂,恶声道:“宫闱禁地,无诏不得入!”
椒儿被吓了一跳,急忙挣开,“烦请给我家夫人行个方便,暂避风雪。”
两个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抓住椒儿的那个侍卫朝叶珏躬身行礼,高声道:“臣护送夫人回宫。”
椒儿一听这话,暴脾气上头,柳眉倒竖,咬牙望着侍卫:“这漫天的风雪,岂是你们说护就能护的了!到时候我家夫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谁给你们收尸!”
可惜侍卫油盐不进:“此为太后懿旨,臣等奉公行事。”
椒儿刚要张口驳斥,被叶珏挡了下来。叶珏虽然狼狈,但也做足了一个主子的姿态,“我本京城叶家二小姐,是太后本家人,烦请二位行个方便,他日会替二位说清。”
那两个侍卫听到是太后家的人,各自眼里闪过一丝惊惶,退回原位闭上了嘴。
霜寒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椒儿的身影探了进来,看见四方的庭院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破旧的小石亭,亭中有人抚琴,看不清容姿。风雪落在那人身上的暗红的大氅上,也落在琴弦和指尖上。
那人身后立侍着一个婢女,撑着纸伞替那人挡去风雪,察觉到有人潜入后,扬声问道:“来者何人?”
椒儿隔着中庭答道:“奴婢是叶淑仪随侍婢女,偶经此地,受困于风雪,望贵人施蔽一二。”
抚琴的女子收了手,眼波一转瞥了他们一眼,但是眼底古井无波,遂起身道:“且进。”说罢抱琴转身回了屋中,侍女撑伞紧随其后。
椒儿得了令,赶忙把主子迎了进来。
霜寒宫偏居一隅,庭中绿植常年疏于打理,零零散散的几根枯枝埋身雪地之中,宫墙漆色暗淡灰败,晒不到阳光以至周遭阴冷逼仄,就像是被遗忘在野土之下的鸟笼。
四周的宫墙挡去大半横来的雪风,叶珏这才能一口气顺到底。可是看着四周荒败,叶珏心如明镜,宫中主位怕是个被废弃的妃子,如果自己早入宫几年,指不定能打个照面。
进了屋里,寒气减去了三分。那女子端坐于主位,眉眼低垂,看上去一幅不好亲近的模样。方才立侍的婢女现在收伞接过琴抱回内室,她这一走,竟再没有侍在左右的人了。
叶珏顺了顺颈环的貂皮,心底乍舌这偌大的宫宇竟没几个伺候的奴才。
“委实惭愧,宫里没有热茶相待。”那女子了无招待之意,声音冷凉疏离,又横眉瞥了眼叶珏,方阖眼拾起桌上的一串玉珠子盘弄。
“姐姐言重了。”叶珏伸手探了探杯壁,冰凉无比,也就打消了啜饮的念头。
叶珏见她闭了眼,脸上有一层挥不散的愁绪,便款款软语轻诉:“妹妹年前方才入宫,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那女子先是细眉一挑,而后才睁眼任目光游移到叶珏身上,经年沉寂的眼像是溢彩的玉珠被风霜刀剑千刻万刮后又蒙上了一层尘土,了无生趣。但就这么双琉璃眼珠子,让叶珏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与之对视。
怪只怪叶珏才是个十七八出头的小丫头,而那女子早已尝尽人间冷暖。
“姓谢,不过一介罪妇而已。”她不愿多说,总觉得这女儿家熟悉得令她有些坐立不安。少女说不上绝色,但胜在清澈稚嫩,额发整齐,皮肤是健康的麦色,未施粉黛,双腮冻得浮起一层红晕,鼻梁侧有一枚小痣,整个人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都会散发着与她格格不入的朝气。
真年轻啊,她想,就好像十年前的自己,眉色妆容淡,心思也淡,可惜自己妄求一生安稳喜乐,到头却是薄命凄惨。
“妹妹又是何许人也?”女子开口问道。
“我是京城叶家的女儿……”
“叶家……”她喃喃自道,“叶璇兰是你什么人?”
叶珏吓了一跳:“是我堂姐。”
叶珏看见女子的脸色倏忽阴沉,心底猜测这人和叶璇兰怕是有旧仇,赶忙道:“但我和她并不亲近。”
女子不言语,眉头仍蹙在一起,似有寒酥凝雾霜,叫人不敢再进一步亲近。她在这深宫冷院中念了太多痴悔怨恨,早就修来了一身假面皮,你看她神色不显,但手上已经不再盘弄玉珠,反是藏着袖子底下攥紧了拳头。
见状不妙,生怕女子将自己赶出屋外,叶珏情急之下脱口问道:“姐姐在此苦修可还顺遂。”
“顺遂?”她冷哼一声,掀了叶珏的遮羞布,“还苦修呢,太后没教你什么是冷宫吗?”
叶珏被吓到了。她眼睫轻轻颤动,下颏绷紧,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本以为能粉饰太平你来我往,结果刚起了个头就栽倒了。
“雪停了就自行离开,恕难奉陪。”说罢女子便甩袖进了里屋,把那主仆二人晾在原处。
椒儿抻头看那人走了之后,眼一耷拉就开始在叶珏耳边嘴碎:“她倒是好大气派说走就走,太嚣张了。”
叶珏没接话茬,盯着空了的主位沉默。
“还敢直呼融妃娘娘的名讳,当真是不要命——”
“她的名字。”
椒儿摸不着头脑,“夫人说什么?”
叶珏一个激灵回过神,长呼了一口气,打发椒儿去院里候雪停。
能说什么,只是可惜没有问出来姑娘芳名。
霜寒宫久年失修,墙皮灰败,木具都露出干裂的旧纹。
谢清夷脱了大氅,和衣裹在被窝里,还是觉得四肢僵冷。近侍的鹤央看在眼里却也无奈,本就是冷宫禁足的罪妇,哪里还有主子一说?日用克扣早已是家常便饭,缺炭少薪,屋子更是难以抵挡寒气侵蚀,仍是忍不住埋怨谢冲夷不照顾好自己偏要去赏景抚琴。
“太后时日不多了,”谢清夷最怕鹤央唠叨了,就先发制人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把叶家的两个小辈都塞到了皇帝的后宫里,保证叶家的实力不被倾轧,至于她自己……快被土全埋了啊。”
鹤央点头,“三年了,娘娘快要熬到头了。到时候皇后娘娘倘若向陛下请愿大赦天下,娘娘也就能从这冷宫中解足了。”
“皇后啊……皇后。”谢清夷裹紧了絮被,面朝冷墙,嘴一抿一扬,看似是在笑,眼睛却瞪着毫无笑意,“人不如新,皇后能不能记得冷宫旧人还两说。”
鹤央听了知道谢清夷是在埋怨迁怒,便不再多说。
叶珏以为自己只是出于无奈之举到一处冷宫避雪而已,没想到这事在第二日便传遍了整个后宫有耳目的宫妃耳边。甚至于,她后来被太后传唤到跟前倾述自己在冷宫中的一举一行都不胫而走了。
单金错斜歪在贵妃榻上,懒懒地掀起眼皮,问道:“皇后那边怎么说?”
“你怎么又躺在这榻上了?”沈芳晚拾来桌上镶珠玉如意,轻轻敲在单金错的脑袋上,“以后别跟我喊腰疼。”
单金错无法,只好起来端坐着,手朝后一伸,握住沈芳晚的腕子,“别闹。”
小婢女委身跪在地上,不敢开口。
“问你话呢,哑巴了?”
小婢女抬头,眉毛都纠结在了一起,眼眶通红,一副哭相,嘴唇颤抖几乎难以言语。最终抖着身子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单金错来了兴趣,追问道。
小婢女开口,几个破碎的字抖落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皇后失手摔碎了太后赐赠的满金玉彩大花瓶,阴着脸遣散侍仆,但还是有人看到皇后猩红的泪眼。
两个主子齐齐地愣住了。
“也好……也好,”沈相欢喃喃,“娘娘憋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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