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里的小秘密

　　早春的天气例来冷得令人犯懒，尤其是在下过一场夜雨后，冻得人想要缩成一团和被子相守终生。早餐店蒸笼腾起的白气在这天气里便显得尤为暖心，况这家店的招牌还真叫“暖心包子铺”，很是应景。
　　时不时有学生过来买吃的，一杯豆浆，一个包子加一个鸡蛋，往往便是早餐标配。
　　早餐店斜对面，是实验中学初中部。寒假过去，兽神们终于又要入笼，家长们浑身舒爽地来送自家孩子入学，神兽们则大多罹患假期综合症，加之天气冷，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肉|体来了，灵魂还在被窝里。

　　半干不净的餐桌前坐着的沈小杰，也不例外，相比之下他的症状还要更严重些。偏黄的头发和发白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整个人又萎靡了一个度，仿佛下一秒就要无力地缩到桌子底下。

　　他对面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同样有着不怎么黑的头发和白皙的脸颊，手里正剥着一个茶叶蛋。同款发色和皮肤，大概是基因决定的，但在两人身上却呈现出不同的效果，一个萎靡，一个亮眼。

　　“我不想上学……”
　　“不，你想！我已经透过皮囊，探索到了住在你灵魂深处的三好少年。”
　　“……”
　　“他嘶吼着，放我出来——”

　　沈小杰翻个白眼，那句“你有病吧”终究没有说出来。

　　不同于少年的有气无力，沈希嫒的眼睛精神得很，她一边剥着蛋壳，一边用那对含水量十足的深棕色眼珠子，瞪着对面的小孩。

　　“不跟你开玩笑了，初一下学期了哟，杰哥。你们老师千叮万嘱，再不用功，到初二分水岭你就很难再爬上去。”说着，把剥好的鸡蛋放进沈小杰碗里。

　　小小少年撅着嘴，一筷子把鸡蛋戳成两半，将里面的蛋黄丢进沈希嫒碗里，态度有多不好语气就有多冲：“烦死了……说多少次我不爱吃这个，你还要给我！”
　　“蛋黄有营养。”
　　“你觉得有营养，那你吃啊！”沈小杰咬了一大口包子，端起豆浆喝了小半碗，“我想吃香蕉，还有奶酪棒，家里断货好多天了。你还能再懒一点吗？”

　　沈希嫒压下心火，保持着浮于表面的耐心。
　　老师不仅提过初二分水岭，还提过孩子的叛逆期即将来临。这小子，个儿长不高，脾气倒是挺大，一天里能惹毛她八百回。
　　她把蛋黄吃进嘴，算了，说不得，新闻里跳天桥的叛逆期臭小孩可太多了。哪天沈小杰也跟她来这出……她想都不敢想。

　　沈小杰三下五除二干掉早餐，沈希嫒也端起碗准备把剩下的豆浆喝完，好结账走人。嘴刚碰到碗边，背后却突然被人撞了下，害她差点磕了牙。
　　小小的早餐店为了多接纳顾客，桌椅往往摆得不怎么宽，偶尔有碰撞不足为奇。但这次，沈希嫒感觉到肩头微烫。

　　少年比她先一步有反应，一把拽住那个男人的衣服，扯着大嗓门儿：“把我妈衣服弄脏了没看见啊，道歉！”刚才还一脸萎靡，现在满脸都写上了“老子就是那种家教不好你最好别惹的臭小孩”。

　　可惜对方不吃他这套。那大腹便便的男人回过头，露出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怪老子？要怪你去怪老板把凳子摆这么紧实，差点拌老子一跤！”
　　沈希嫒把涨红脸的小杰按下去坐着，赶紧拿纸擦掉落在肩头的粥，回头对那男人说：“算了，也不是故意的。”
　　小杰打开她的手，强站起来，正要以卵击石冲上去揍人，老板娘见势不妙及时赶过来打圆场：“哎呀算了算了，是小店的错，凳子不该放这么挤，两位都歇歇火……”一边说着，一边抽纸帮沈希嫒擦衣服，“……把你这衣服都弄脏了。这样吧，今天早餐就不收钱了。”
　　那男人压根儿没搭理沈希嫒和老板娘都说了些啥，自顾自坐下喝粥，吸溜的声音隔条街都能听见。
　　刻意的傲慢罢了。

　　该给的饭钱沈希嫒最后都给了，然后把气鼓鼓的小杰拖向学校门口。

　　围观了过程的食客等那男人吃完饭走掉，热络地跟老板娘说起刚才那对母子，后者叹着气，满眼的大慈大悲。
　　“唉，他们经常来我这里吃饭，你肯定也经常碰到……好像是个单亲妈妈带孩子。孤儿寡母最好欺负，有些男的太不是东西，专挑弱势群体衬托他那不值钱的阳刚之气。”
　　食客扫码给钱，举着手机很惊讶：“这么年轻孩子都读初中了？我看她最多二十六七，三十肯定不到。”
　　老板娘拣着包子，摇头叹气：“女孩子啊，千万别昏了头，年轻时候犯下的错，要用一辈子去偿的。”
　　食客突然想起来：“欸，给我也拣两个肉的，差点忘了给同事带——说不准哦，万一人家保养得好嘞。”
　　老板娘熟练地扯了个食品袋，拣了两个肉包递上去，瞄了眼学校方向：“嗐，娘俩生活一看就抠抠搜搜的，还谈啥保养哦。”

　　一看就抠抠搜搜的沈希嫒把小杰送到校门口，那小子还气得不得了，一把拽过她手里的书包，冲她摆黑脸：“你骨头就不能硬一回，下次人家打你耳光你也是算了吗！干脆把另一边脸凑上去。”
　　说完，也不要她的回答，把书包挂在一边肩膀上，头也不回进了学校。那一脸嫌弃的样子，愣是好像沈希嫒丢了他多大脸似的。

　　沈希嫒原地站了会儿，看着小杰没入学生堆，直到他那比同学矮半个头的身影完全不见，才深吸一口气，呼出一团白雾。她耸耸肩，短暂地蹙了下眉头。自己怎么硬气得起来呢，带着个孩子总是要多一些顾虑的。有时候是得怂一点，人身安全最重要嘛。
　　小屁孩懂什么。

　　把神兽关进笼子后，她没有马上开车回去，而是踩着湿漉漉的人行道，走进学校斜对面的超市。昨夜的雨水积在路上，她在途中不幸遭到“□□”洗鞋，不过还好早有防备，今天穿的是双黑色皮靴。
　　在超市里买了两箱高钙牛奶，一袋奶酪棒——自己节衣缩食给那小子买的原制奶酪，他竟然吃不惯，也就只能将就吃这种矮子里面拔将军的所谓“奶酪”——又买了点小杰喜欢吃的香蕉。
　　离开水果区前，沈希嫒的眼睛在黄澄澄的橘子身上瞄了好几个来回，最终也没舍得下手。

　　每个月的生活费，计划压缩在三千五以内。但每个月都要超支，也不知道钱都花去哪儿了，她只好不断缩减自己的开支。即便钱不够用，沈小杰的营养还是要跟上的，前些年因为家庭变故亏了身体，这最后一个生长高峰期一定不能再错过。
　　提着牛奶走出超市，沈希嫒越走越觉得脚底不对劲，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穿了三年的皮靴刚才被水一泡，鞋底张嘴抗议了。
　　她提着牛奶抬头望天，嘴角不由抽搐一下，又返回超市买了支补鞋胶。

　　回到车上，把东西全都往后座一丢，抽走塞在车门上的烦人广告单，沈希嫒在驾驶位上坐下补鞋。手艺不太好，补完没什么美感，反正能穿就行。
　　她对自己的形象要求一低再低，就好比身上这件羽绒服，两百多买的处理货，袖子长短不一，帽子老往右边歪，她也不是很在意。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等她搞定鞋子准备回家，车子却打了几次都启动不了。
　　这车是爸爸去世前留下的，车龄十年，老年车罢罢工很正常，她倒也没有特别恼火。沈希嫒靠在椅背上，冷静冷静自己，也让这辆老破车冷静一下。等会儿趁它不注意的时候，一举攻下它！

　　车窗外，送孩子上学的车已经陆续离开。学校广播响起，播放着积极阳光的音乐，似在欢迎学生返校。但可惜，学生们大概体会不到这份阳光，他们更想与假期共沉沦。

　　沈希嫒冷笑了下。这帮孩子还不懂，学校里的时光才是最幸福的，出了社会是要遭遇万般毒打的。
　　就像她这样。

　　她一想到自己被毒打成了个底层蝼蚁，就听不下去这朝气蓬勃的音乐，没一会儿索性把车窗摇起，隔绝了外面的广播。

　　刚才插在门把手上的广告单，在这个时候起到了打发时间的作用。沈希嫒随手把它摸过来看，深棕色的眼睛看得一眯，嘴角随即浮起一抹不屑地嘲笑。
　　这是个新楼盘的宣传广告。看位置，建在三环外了，那位置偏僻到春节随便放烟花。不过人家经过文学加工，愣是有那么点诱人的——“诗意生活，宁静致远”。

　　沈希嫒把广告单揉成一团，狠狠地塞进车载垃圾桶：“放你妈的屁！生活没有诗意，生活只有无尽的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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