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草

作者:Ian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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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要出差


      黄泉路、三生石、忘川水,走到头是灯匠的工坊。灯匠的铺子就在镇子的大门口,出入都能见到,工坊卯正开门子正歇业,灯匠做得安稳。

      灯匠只会做式样最简单的那一种,槐树叶和了忘川水,捣烂滤渣、网筛静置,剥纸晒干,薄薄一层黄纸,再用棺材木劈成灯架,扣合榫卯,糊纸,在灯芯处放人的魂灵,灯就会吱吱呀呀开始转。得把活人这一辈子捋明白,魂灵才会安分下来。走马灯似的转过一轮,魂里什么都洗干净了,才能和游游荡荡的一盏灯一起沿着蛛丝般细弱的因果线再回到人间。于是,干干净净的婴儿呱呱坠地,将一册新卷书写。

      灯匠认得字的,灯笼送走的魂灵里也有不少读书人,习字开蒙、遣词造句,开头都是一样,往后审题缀文的是考科举的,倚马成书的是守边关的,代笔书信的是求营生的,灯匠仔细看过每一盏灯,见得多了,识几个字。做灯架的木头一用完,就是他得空能歇的时候儿了,这时他就会把灯上如电光稍纵即逝的字细细分辨,记在纸上,久而久之,他能把每一盏灯上的因果都写下来了,一人记一本,厚薄不论。

      灯匠的也想给自己写一本,但是能做灯匠的都是断了因果回不去人间的魂,有人问灯匠前生事,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往生路上不忘拉着小年轻关心,灯匠笑眯眯地给老人家挑个头大的灯笼,继续埋头糊手里的活计。他有自己一盏灯,但是内容只够凑一张纸,往里头一钻,无事发生,权当睡了一觉,睡饱了再爬出来看,黄黄的灯壁上能显影的就是他糊一盏又一盏灯笼高挂,再不就是为腿脚不太灵便的魂取下等人进灯里安顿好再挂回去的日常,与红尘无关,也没有因果线能长出来替他勾连尘世,这灯也就没了用处只能充作床榻。

      近日里来的魂变少了,从灯上看,人间现在多的是延年益寿消病除灾的手段,灯匠思忖,清闲都是暂时的,天道不会旁观,人与天争生机,争得来朝夕,争不来长久。

      他见过的。

      疫病、饥荒、战争……人自己造的,天降下来的,灾祸都生自美梦深处。人间的帝王昏昏然梦着长生不死千秋万代,暴民一路明火执仗直入王廷;瑞雪带来的好收成还在仓库里泛着金光,夏秋之交一次决堤卷走下游数千公里百姓性命;天花能治了来黑死病,黑死病控制了有埃博拉,特效药和新型病毒哪个出现的速度更快,谁说得准。

      来来去去,死生之事,逃不出平衡二字。

      可这回,来得魂太少了,新做出的灯从房梁一路堆到地面,灯匠在其中艰难开路,生怕一个不小心拗断木架,戳破纸皮。

      只怕天道攒着后劲儿憋大招,到时忙不过来,灯笼来不及供应,轮回失序,亡魂还阳路受阻。再严重些,亡魂积怨净化不及,人间阴间接不得安宁。

      把新作的灯笼归至一处,没什么需要托付的家当,灯匠想,得走一趟了。

      与尘世无因果走不通回魂路,只能逆行。黄泉路入口处冷冷清清,不似平常总有哀愁魂灵哭诉游荡。

      他来到人世,白纸一张,未经恶意锻冶,没有天然的攻击性,只有纯然的好奇心与天然的温良和善,人间微妙的相处之道,于他而言,是一门必修课。

      混迹其间挣扎求生的同时,偶尔夜里行至高地,见到城市的夜晚,像极了黄泉放灯的景象,工坊空间有限,人魂投胎之后灯便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往事历历皆在灯壁上,些微执念留在灯芯处充作光源,这样的灯亮不长久,时间仅够灯匠紧赶慢赶付梓成册,再放灯了。爬屋顶,向空中一抛,灯笼晃晃悠悠如轻盈小舟升空,百十来盏灯火映得长夜亮如白昼。

      他从词典里学到,此时的记忆回溯和短暂怔忡,叫思念。

      灯笼是亡魂在阴间歇脚时用的躯壳,陈表功过,明明白白自己挣回阳间的路,阎罗功曹住在镇子另一头,牌匾威风凛凛上书“森罗殿”,灯匠来过不止一次。

      但这一次公差,森罗殿没有他能走的路。

      “灯先生,来公干?”问话的人是个高高瘦瘦的书生,细看皮相不错,白净斯文。灯匠一介使力气活的手艺人,见到这位读书人却如撞上猛鬼。

      崔徽,判官司主簿,是阎罗倚重的右副手。与灯匠野路子看书来的学问不同,正经四岁开蒙,随师听学,经义训诂,叉手成文,弱冠已是在国子监领津贴的讲师。

      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本事不大不小,喝酒不多不少,正好。

      灯匠每每听此,心中默念,贪杯害智,看这好端端的国之栋梁。

      崔徽从森罗殿侧门出来,猛抬头望见灯匠,眼睛一亮,一路小跑撵上回身欲走的友人。

      “灯先生为何见我就跑?”

      “家里有事。”

      “灯先生五伦中只我一个朋友,父母兄弟子女都无缘分,家中有事,莫非灯先生红鸾星动觅得良缘?”

      “只有个即将断交的狐朋狗友。”

      “那就是没有了。说到找你,今天确实有事,不是喝酒。君上让我找个帮手去趟阳世,你最近正好缺经费修那半边库房,我就想到了你。”崔徽本是想邀功,对那半边库房为何需要修缮也避而不谈。

      灯匠瞟一眼从左侧踱到右边的崔徽,“是为那骤减的生魂数目?”

      “吾友聪慧”,崔徽从怀里摸出一管白身黑头的毛笔,“君上担忧我施展受阻,允我带上判官笔。灯先生和去报信的差人错过了,不如我们一同先回工坊收拾行李。”

      “我全部身家都在这里了,崔同业带路吧。”灯匠只摆了摆手,也不解释自己来森罗殿的目的,只当崔徽能猜出来。

      崔徽满意地点点头,“此行灯先生也不必担忧,会有人照应工坊。你我未必能解决问题,只是简单了解缘由,真有阴私,你我碰上硬茬保全自己为上,尽量不打草惊蛇,原路返回也算功成身退。”

      灯匠应允,他揣测不出崔徽实力如何,毕竟术业有专攻,哪有坐镇后方的文职人员上前线冲锋陷阵的?

      但五十步笑百步,自己是在森罗殿守卫面前走不过三招的文不成武不就,自然是小事能办则办,大难能溜就溜。

      他们走的是阴差的官道,原本灯匠属于编外人员,没有权限自由使用这一通路,但这次有崔徽与他一起,免去申请审核流程的不少麻烦。

      崔徽不知道灯匠的小小算盘,只把玩着判官笔,抛上抛下,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人间的佳酿与美景。灯匠余光瞥见这个仿佛全无心肝将前方未知险途当公费旅行的年轻人,没忍住问出来,“你不怕?”

      “怕极了。还去不去?”

      “去。”

      隧道的出口开在一处风景区,山野间溪流淙淙,青苔与松针接连铺就的路途绵软湿滑,树间有鸟啼啭。山岚缭绕间,人世的声音已从天外传来了。

      景区半山腰有间寺庙,说是寺庙,但那方正飞檐黄墙圆窗的建筑里,来来往往的有僧有道。
      住持讲经说法,绕过长廊,直向后厨。

      他俩着实不敢动蒸笼里热着的素斋,往橱柜里摸着几个凉透的馒头,喜不自胜,口称我佛慈悲,下山去了。

      山脚有个乞丐靠在大树根上,豁口搪瓷碗,一端磨圆的瘦竹竿,再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衫,或许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乞丐看见经过的这俩人掀开了眼皮抖了一下腿,灯匠见他碗里什么都没有,拿出刚从庙里顺来的馒头,掰了一半蹲下来放进碗里。乞丐看了眼馒头,竟坐直了上半身,问灯匠:“你何必来这里?”

      读了半屋子书的灯匠好容易到了山脚,才从哲学禅理里拔出耳朵,终于再次陷入哑口无言的尴尬境地。“我来这儿办事。”

      “办完了就早些离开。是非之地,尽早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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