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在北京的秋天回来

　　都到了十一月快中旬了，兴许是再火力壮的小伙子，也得添两件衣服了。这两天北京风大，街边的树叶被吹得七零八落的，天空虽说是万里无云吧，但这风吹得这么凶，还是带出几分萧瑟来。
　　这天基本没人跟路边站着，十字路口的人们看见变灯就赶紧过去了，只有程枫一个人把自己裹在驼色风衣里，跟路口杵了好久，一遍遍地紧自己的围巾，看得志愿协管的大爷都忍不住问了句：“小伙子等人呢？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来，大冷的天别跟这儿生站着！”
　　“没事儿，大爷，十一点他一准儿来。”程枫低头看了看表，十一点差五分，是快到了。一抬头，熟悉的身影正好出现在马路对面，正朝自己挥手呢。
　　程枫心里想：真好，跟啥事儿没有一样。
　　程枫没动窝，等着对面的人往过走，李墨迟不愧是李墨迟，都降温降成这样了，还穿着那件薄风衣，也不系扣，里面就一件高领白毛衣，看着就不暖和。
　　“这可给我堵得，我差点迟到。”
　　“不冷啊，这天儿了还这么穿？我说的话都白说。”
　　“没事儿，我火力壮，经折腾。”李墨迟自吹自擂，说完笑了笑，看着被围巾裹了个严实的程枫，上手帮他整理了下围巾，“倒是我们程老师，可别被冻着。”
　　程枫拍开了他的手，只说：“走吧。”
　　“去哪儿啊？”
　　“上车饺子下车面，老家儿都是这么说的，你得陪我再吃顿饺子。”

　　那个路口走上不到一站地，就是德利饺子馆，从高中吃到大学，再到现在，问都不用问，是吃饺子就是这个地儿。真是天冷了，老板都开始挂门帘子了，推开门帘儿一进门，眼睛上都开始起雾了。
　　饺子馆的老板一看熟人来了，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着：“哟！你俩可大忙人儿啊！多久没来了，赶紧往里走！”一边招呼着，一边往里喊，“云姐！下两斤三鲜的！”
　　里面也如往常传来一声略带嫌弃地答应：“知道啦！是姓程那小子和他相好的来了对吧，我能不知道下什么馅儿的？你就多余说......”
　　“行了行了，你跟厨房里怎么就还能看见谁来了呢？得得得，不跟你吵......”
　　李墨迟跟着程枫来到离厨房门最近的那张桌子坐下，为的是好和云姐聊天，不然云姐一会儿端饺子出来又要念叨他俩坐得远——“是话也说不上，饺子还得我给你俩端过去！”
　　刚才程枫听见云姐那句“姓程那小子和他相好的”的时候，下意识想反驳一句来着，可后来想想，回头再告诉德利哥和云姐吧，省得云姐又着急上火，知道了非得从厨房冲出来揪着他俩盘问半天不可。
　　“你怎么没带我回你家吃饺子啊？德利哥这儿三鲜的好吃，你姥姥包的牛肉芹菜的也是一绝啊！”李墨迟说，但眼睛却没看程枫，转过头往窗户外面瞟。
　　程枫往李墨迟眼前凑了凑，打了个响指，“说话看人，有点礼貌。”然后笑着回答，“我把你带回家，怎么说啊？跟我姥姥说，姥姥，李墨迟明儿要远走高飞抛弃您外孙子了，今儿特地再来麻烦您给他包顿饺子？”
　　“没你这么损人的，老太太多喜欢我啊！”
　　“是，你瞧你走这事儿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她还喜不喜欢你！”
　　说实话，俩人坐这儿说话声音不大，但云姐耳朵多尖啊，“欸欸欸，你俩怎么回事儿？谁要走啊？”
　　李墨迟听了云姐问，一声不吭，净给程枫使眼色，那意思是：你又不想让云姐知道，又坐这么近，还非提这事儿，你自己解释吧！
　　“嗐，老墨明天要出个差，得去个把月的。”
　　饺子煮得倒是够快，说话这会儿功夫，云姐从厨房端着两盘饺子出来了。云姐还是云姐，哪怕是都五十出头了，风骚不减当年。厨房本来应该是烟熏火燎的地方，但云姐就算是在厨房里站一天包饺子、下饺子，也得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厨师帽把头发给藏住了，但谁不知道云姐那一头大卷儿啊，远看还以为是位香港小姐，虽然年岁不小，皮肤还是白白净净的，有点皱纹也不怎么碍事儿，嘴唇永远是涂个烈焰红唇，一开口，唇红齿白，就是挨他的骂，看着这份风情都痛快！
　　要么说当年在公园，有事儿怎么也得听云姐的一句，那可真是虎坊桥一枝花啊！

　　搁十年前，程枫和李墨迟第一次来，李墨迟看着云姐就呆住了。那会儿还没什么“伟大的美貌都是雌雄同体”的说法。李墨迟满脸恭维给云姐来了一句：“姨，您年轻时候一定是一大美女！”
　　结果，当天李墨迟就挨了云姐第一顿怼：“小伙子会说话不会啊？合着我现在不好看了，不是美人了？说你公母不分那是难为你，怎么还叫上姨了？我跟你妈可没亲戚，你别跟我凑近乎！以后见了叫姐知道吗？”
　　那天程枫连吃饭带回家，笑了李墨迟整整一路，可李墨迟是快把程枫送到家了都直挠头，临了小声嘟囔了一句：“这饺子店的大姐，到底是男的女的啊？怎么还骂我公母不分呢？”
　　结果叫程枫听见了，笑得程枫前仰后合都要岔气了，还特地把眼镜都摘下来了，一边抵着眉心一边笑得一抖一抖的，“男的，男的......哈哈哈哈哈，你说你，哈，热脸贴了个......哈哈哈哈哈！”
　　打那次起，好长一段时间，李墨迟进饺子馆都不敢主动说话，看见云姐出来上饺子，才怯怯地叫一声：“姐。”
　　云姐话说了，“这小子，看着挺壮，胆儿怎么那么小啊？”

　　云姐把饺子分别放他们俩面前，各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拍了拍程枫的肩膀，回厨房了。
　　李墨迟把筷子掰开，先递给了程枫，“趁热赶紧吃吧。”
　　“你都没给我打醋碟。”
　　“对不住您，马上，马上。”李墨迟一拍脑门，起身拿碟子盛醋去了。程枫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饺子，一股子面香直往鼻子里钻，云姐手艺没得说，二十多年了味道没变过。
　　程枫觉得他应该这时候掉两滴眼泪，趁着李墨迟还没回来，多应景啊!
　　可他眼睛一点都不酸，心里也没什么惊涛骇浪，看着李墨迟调醋汁儿的背影，刚想起来，他身上这件薄风衣，是自己去年春天送他的，说是春秋都能穿，好搭衣服，现在都流行这个。
　　那会儿可没曾想，让他十一月过半了还穿这个；那会儿更没曾想，他会穿着这件来和自己告别。
　　明天早上李墨迟九点半的飞机，程枫并不打算送他。机场离别太矫情了，而且说得都是什么“你等我”“我等你”之类的废话，反正电视剧里老爱这么演。
　　所以他不打算去送李墨迟，只打算最后再叫他出来吃顿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等他回来，带他吃那顿面条的义务就不一定是自己的了。
　　等李墨迟打好了两个醋碟回来，程枫一个字儿没说，夹起饺子就往嘴里送。一个接一个，完全没有平时慢条斯理的样子，吃到一半，只听见李墨迟说了句：“嘛呀，吃慢点。”
　　他点了点头。
　　一斤饺子其实也就二十个，没吃多久就不剩几个了，程枫本来没想这么快结束这顿饭，可他不能真跟李墨迟这儿哭天抹泪的啊！赶紧吃完也好，早把人送走早踏实。
　　等俩人饺子吃完，离进门，连半小时都没过。德利哥往外送他们的时候还直说：“今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出去别喝风啊，下次还来啊！”
　　出了饺子馆，不管去哪儿，都得先往南走一段路。程枫本来想到了路口直接转身，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让李墨迟看看自己的气度。但走了有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待会儿去哪儿？”
　　“不去哪儿了，回家了。”说完这句话，路口就到了。
　　“行，那我和你反方向，走了啊！”程枫终于，在这个离别的日子，第一次觉得眼眶有点酸了。但他还是勉强挤出来一个微笑，抻了抻李墨迟的风衣领子，说：“别老穿这么少，四舍五入也三十了。”
　　这次轮到李墨迟点点头，什么也不说了。

　　一年多以前的时候，他们还住在一起。有一天李墨迟收到一个快递，拆开看里面是一件风衣，布料有点薄，但版型设计什么的都不错。李墨迟问程枫：“你买的？这也大了点......”
　　“不大，给你买的，你试试。”
　　李墨迟说:“嗐，又不缺衣服穿。”说着，还是老实穿上了。
　　程枫一看李墨迟穿上有模有样的，也是笑着给他抻了抻领子，“这件春秋都好穿，就是别天冷还穿，咱俩四舍五入都三十了。”

　　“嗐，程老师看着我，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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