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

　　夫子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念着“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沈清沂百无聊赖，转头望向了窗外。

　　正值春寒料峭，一个蔻龄少女穿着单薄的衣衫，正与门人交流，不知发生了什么，门人推搡着小女孩往外赶。沈清沂心想，这样寒冷的天气，小女孩却穿得如此单薄，也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清沂，”夫子将戒尺在她的座位上敲了几下，“我讲到哪里了？”

　　“夫子，”清沂起身鞠了一躬，“学生并未走神，一直在听课。”

　　“噢，那你说说，我都讲了些什么？”

　　“夫子讲的是一位单纯无知的女子，因为过度沉溺于情爱，从而迷失了自己，最后惨遭休弃的故事。”清沂答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闻雪薇抿唇笑了笑，旁人见状，一时不知她是嘲笑清沂被夫子逮了个正着，还是为清沂的对答如流感到高兴。

　　夫子又指了指闻雪薇的桌子，“闻姑娘，你怎么看待这篇文章？”

　　闻雪薇战战兢兢地起立，“夫……夫子，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众人的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纷纷扭头看向雪薇。整个枕霞书斋里，最可能成为“氓妇”的人，不就是雪薇么。雪薇听见众人细碎的笑声，不由憋红了脸。清沂眼角的余光瞥到众人的动静，不禁为雪薇捏了把汗。雪薇心中本就有郁结，又生性敏感，被她们这么一激，又不知道要难过多久。

　　“好在哪里？”夫子问道。

　　“这篇文章是劝诫女子不要沉迷于情爱……”清沂的声音愈发弱了下去，说实话，她不是很能理解夫子的用意，讲道理，这世间为爱沉沦的女子并不多见，尤其是她们这种出身的人家。

　　清沂愈发不自在，什么狗屁文章嘛！从小到大，她一个“氓妇”也没见过，就连家里头的仆妇也活得很自在，没听说谁被丈夫欺负。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成为氓妇？身而为人，这么没有骨气的吗？

　　“清沂，那你有什么看法？”

　　沈清沂有些不解，为什么夫子会专门问她？像氓妇这样的恋爱脑，她不被休谁被休？身为女人，一定要以自己为中心，这样才能活得漂亮。倘若一味迁就男人，和木头人又有什么区别？一个木头人对男人哪里还有吸引力呢？纵观古今，但凡成事的女人，哪个一心只想着情情爱爱？人生在世，有许多的事要做，爱情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倘若连这个都不知道，被休了也是活该。

　　“学生以为，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氓妇惨遭始乱终弃，完全是咎由自取。”

　　“清沂认为，怎样才能避免成为氓妇这样的人呢？”

　　此时，雪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仿佛被夫子遗忘了一般。清沂一边回答，一边暗示雪薇落座，“很简单，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活得像个男人一样，时刻谨记修身齐家，为社稷贡献绵薄之力。”

　　清沂答得利落，语气胸有成竹。沈家累世兴荣，她的祖父曾任漱县县令，族中也有些能人，大小算是漱州的百年望族。清沂的父亲沈梅庵科举落第，便弃文从医，多年来在漱州开了十几家药铺，在当地有口皆碑。清沂自幼跟着父亲学医，她天资聪颖，虽为女流，但漱州杏林中人无一敢小觑她。

　　所以，清沂自然有“为社稷贡献绵薄之力”的底气，众人纷纷投来赞许的眼神。沈梅庵是沈家的现任族长，他虽只有四十岁，但是在家族中声望很高，枕霞书院便是他出资成立的。沈清沂本人也聪明伶俐，深得族中女眷们的喜爱，书院中的学生也总以她为榜样。清沂赶紧用眼神向众人示意，“低调，低调。”

　　夫子捋了捋胡须，似有所思，“清沂上课走神，罚抄《卫风·氓》二十遍。”

　　清沂掩藏好心中的不服，垂首道：“清沂谨记夫子的教训。”

　　“你自入我门下受训，这是第一次受罚，心中不服也是应该的。”夫子道。

　　“学生不敢。”

　　夫子看向众人，神色凝重，“这篇文章之所以作为今年开春后的第一讲，是因为文章劝诫女子不要耽于情爱，最适合给你们这些豆蔻年华的少女开蒙，夫子希望你们随时将此文铭记于心。”说罢，他又看向清沂，“你可记住了？”

　　清沂忙颔首作答，“夫子用意深远，学生记住了。”

　　下学后，三三两两的少女挤到清沂身旁，“夫子教你不要谈情说爱，清沂你可记下了？”

　　清沂努努嘴，“我记住什么呀，我看该记住的是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这几个少女的议亲事宜都已经提上了行程，而沈新觉则认为，女儿还小，过个四五年再嫁人不迟。

　　几个少女挤在清沂和雪薇之间，将两人隔开，清沂一边向众人招呼，一边下意识地去找雪薇。

　　纪明月看了之后很是不满，为什么清沂整日跟那个老姑娘黏在一起，对她们这些世家姑娘却爱答不理。难不成，她们还不如那个老姑娘吗？她悄声附耳过去，“夫子罚你抄文章的时候，那个老姑娘笑了。”

　　清沂眸中稍愠。

　　纪明月见了，面作讪状，心想这沈清沂由来平易近人，鲜少见怒，这下怕是真的开罪她了，忙赔笑道：“二十遍啊，清沂你好惨，夫子平常罚我们都没有这么重，你明知道他很古板严厉，上课时还敢去看窗外的风景。”

　　清沂听罢，忽然想起那个小女孩来，便走向门口，问看门人道：“桥叔，适才闯入书院的小女孩是谁？”

　　看门的桥叔回道：“是一个寻亲的小乞丐，说是钱包被偷了，想找山长布施，被我打发走了。”

　　“噢，原来如此。”清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应该去衙门了吧？”

　　“小乞丐说，衙门的人不理她，我就让她往城隍庙去了。”

　　出了书院，雪薇问道：“清沂，你要去找那个小姑娘吗？”

　　清沂点点头，“小姑娘穿得太单薄了，这个时节城里到处都是伤寒患者，我担心她不小心被感染，一个人在外头。”

　　雪薇感叹道：“你真是太善良！”她心里想到那些取笑她的人，不由得十分委屈，为什么她们连一点点小小的善举都不愿意做？为什么一定要看自己的笑话？

　　清沂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姐姐，你不要想太多，人是活给自己看的，不要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

　　雪薇一时打开了伤心闸，“我……我跟你不一样，所以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也是应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变得像你一样坚强勇敢，也许我大胆一点，她们就不会欺负我了。”

　　清沂抱住她的双肩，“姐姐，众生是平等的，这个平等不是体现在物质，而是体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们可以成为泼辣的女子，你也可以成为文静害羞的女子。只要我们不触碰道德底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必要去取悦任何人。她们取笑你，是她们修养不够，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做好自己。”

　　“可是，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话我，我真的好难过。”

　　清沂闻得此言，叹了口气，“漱州是个小地方，民风市侩，很多人的心胸都不够宽广，总喜欢与人斗，其乐无穷。”说罢又关切地问道，“姐姐一定很不习惯这里吧？”

　　“哪有？你们一家待我很好，能遇见你们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我只是在想，要是人人都像你和夫人一样，那该多好呀！”

　　清沂笑道：“我真希望有那么一个良人，看穿你的软弱和善良，给你穿上铠甲，护你一生安平！”

　　“怎么可能呢？”雪薇想起婚事，更是愁眉不展，“没有人会看上我的。”

　　“当然会有！我相信总有那么一个人，将来把你当成一只画眉鸟。”

　　雪薇曾经许愿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变成一只深闺的画眉，免受风刀霜剑。清沂初次听到时，也曾诧异雪薇为何甘愿成为笼中鸟。后来，她想通了。人各有志，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哪怕这并不是世人眼中的康庄大道，世人可以选择不做一只画眉鸟，却不能去指责一个想成为画眉鸟的人。退一步讲，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画眉鸟，只不过有的是笼中鸟，有的是檐下鸟，还有的是园中鸟。

　　雪薇看见清沂双眼饱含真诚，似乎真的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画眉鸟，不知为何，清沂的话总是让她莫名地信任，于是，她眉心舒展开来，“你去吧，我回去与夫人说一声，免得她惦记你。”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行回府，以便为清沂预备及笄礼。至于城隍庙的那个小姑娘，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不想跑这一趟，平白弄脏了衣衫，她只希望她和清沂两个人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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