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作者:青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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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残烛摇曳,将窗纸上的人影映得忽明忽暗,像极了祁远此刻乱麻般的心绪。

      他猛地坐起身时,冷汗已浸透了里衣,方才梦中那些嘶吼仍在耳畔盘旋。“放弃吧”“别不自量力”“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换岗的甲胄摩擦声,沉缓的梆子敲过三更,更夫的吆喝在空荡的街巷里荡出老远,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这是他占据这座破败县城的第三个月,也是他逃离故土后的第十八个月。

      祁远随手抓过搭在床头的玄色外袍,布料上还沾着白日里未洗去的尘土与血腥气。他推门而出,夜露瞬间打湿了鞋面,带着秋末特有的凉意,总算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抬头望去,天幕像是被谁泼翻了墨汁,唯有几颗疏星在云层间隙挣扎着闪烁。这般清朗的夜空,倒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故乡的夜晚——那时他还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祁匪”,只是个跟着先生读圣贤书的少年,总爱躺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数星子,听父亲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

      可如今,兼济天下成了笑话,独善其身也成了奢望。

      他沿着城墙根慢慢走着,脚下的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城墙垛口后,哨兵握着长枪的身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警惕地盯着城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里藏着流寇,藏着饿殍,藏着这个乱世里所有不见天日的东西。

      “将军。”哨兵见了他,低声行礼。

      祁远只是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城墙,落在远处连绵的黑影上。那里曾是繁华的村落,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刻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

      梦境里的面孔又开始在眼前晃动:有昔日同窗红着眼骂他叛主,有曾受他恩惠的百姓跪在地求他离开,还有……阿娘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样决绝,又那样痛惜。

      他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呛得肺腑生疼。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剑柄被磨得光滑,却依然能摸到刻在上面的“忠”字——那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我没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夜色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只是……想让更多人活着。”

      可活着的人,似乎都在恨他。

      城门外忽然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马蹄声由远及近。祁远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褪去迷茫,只剩下警惕与锐利。

      乱世的夜,从来不会太平。

      马蹄声裹着夜风撞过来时,祁远已按住了剑柄。哨兵迅速举起火把,橙红的光团在城墙上炸开,将城外那队人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来者何人?”哨兵的喝问带着颤音,握枪的手绷得发白。这乱世里,深夜奔袭的多半不是善茬。

      “祁将军麾下,陈武回营!”马队最前头那人勒住缰绳,沙哑的嗓音穿透夜色。火把照过去,能看见他甲胄上凝固的黑血,怀里还抱着个昏迷的少年。

      祁远松了半分力,却没挪步。陈武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亲兵,最是沉稳,此刻却慌得像丢了魂。

      吊桥咯吱咯吱放下时,陈武翻身下马,踉跄着扑过来,怀里的少年摔在地上,露出一张蜡黄的小脸,脖颈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将军,城西柳村……没了。”陈武的声音劈了叉,眼眶红得吓人,“我们去征粮,到的时候就剩这孩子还有气,那些畜生……”

      “畜生”两个字没说完,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直挺挺跪了下去。

      祁远盯着地上的少年,指尖在剑柄上掐出红痕。柳村的里正去年冬天还送过他一筐红薯,那时老人揣着旱烟杆笑,说等开春了要教娃们种新谷种。

      “还有活口吗?”他问,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没了。”陈武的头抵着地面,“是黑石寨的人,他们抢了粮,烧了村子,说……说要给将军您‘送份大礼’。”

      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耳朵疼。黑石寨是附近最大的匪窝,寨主独眼龙原是官府的都头,乱世里扯了旗子占山为王,专与祁远作对。

      祁远弯腰抱起那少年,孩子轻得像片枯叶,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脖颈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沾了祁远满手,黏腻的温热顺着指缝往下淌。

      “找军医。”他转身往营里走,声音听不出喜怒,“让弟兄们备好家伙,寅时三刻,抄黑石寨。”

      陈武猛地抬头,眼里又惊又喜:“将军,您要……”

      “他们要大礼,我便回份厚礼。”祁远的脚步没停,玄色外袍在夜风中扫过地面的碎石,“告诉弟兄们,今日不踏平黑石寨,谁也别收兵。”

      哨兵举着火把跟上来,火光里能看见祁远下颌紧绷的线条。方才梦中那些质疑的声音似乎还在响,可怀里少年微弱的呼吸,像根针,刺破了所有摇摆不定。

      他或许护不住所有地方,救不了所有人,但只要还有力气,就不能让这些豺狼在他眼皮底下啃食生灵。

      回到营房时,军医已候在门口,见了少年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将军,这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祁远将孩子放在榻上,语气不容置疑。他转身去解外袍,方才被血沾湿的指尖已有些发凉。

      帐外传来集结的号角声,一声比一声急,像催命的鼓点。祁远抓起挂在墙上的长枪,枪杆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那是无数场血战留下的印记。

      他回头看了眼榻上的少年,孩子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睡吧。”祁远低声说,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醒了,就好了。”

      说完,他大步踏出营房。寅时的夜空依旧缀满寒星,可城门口已亮起一片火把,像条燃烧的长龙,正等着撕裂这无边的黑暗。

      乱世里,道理讲不通,那就用枪杆子来讲。至于对与错,或许要等天亮了,问问那些还活着的人。

      寅时三刻的梆子刚落,城门便轰然洞开。

      祁远跨上黑马时,枪尖在火把下泛着冷光。身后三百亲兵列成三队,甲胄碰撞声压过了风声,每个人眼里都燃着同一种东西——那是见了太多屠戮后,被逼出来的狠劲。

      “黑石寨后山有处断崖,”陈武策马跟在左侧,声音因失血而发虚,却字字清晰,“去年我去踩过点,寨墙在那边最矮,只有两丈高。”

      祁远颔首,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想起柳村里正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想起方才那少年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喉间泛起腥甜。

      “记住,”他勒转马头,目光扫过队列,“不留活口。”

      亲兵们齐声应和,声浪撞在城墙上,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鸟。

      黑马驮着他冲在最前头,冷风灌进甲胄缝隙,冻得骨头生疼,却让他越发清醒。梦里那些声音又在响——“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别不自量力了”,可此刻耳边只有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只有弟兄们粗重的喘息。

      他或许真的改变不了这世道,但至少能让那些草菅人命的畜生,付出血的代价。

      黑石寨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显,远远望去像一头伏在山坳里的巨兽。寨墙上挂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哨兵缩着脖子打盹。

      “弓箭队先上。”祁远抬手,黑马应声停下。

      十余名弓箭手迅速离队,猫着腰摸向断崖方向。弓弦绷紧的轻响后,是几声短促的闷哼。祁远知道,那是哨兵被一箭封喉的声音。

      “爬墙!”

      亲兵们扛着云梯紧随其后,铁钩搭上寨墙的瞬间,寨内忽然传来一阵犬吠。祁远眼神一凛,握紧长枪:“加速!”

      他翻身下马,踩着云梯往上攀,甲胄与砖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刚翻上寨墙,就见几个睡眼惺忪的匪兵提着刀冲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祁远懒得废话,长枪横扫,枪尖带着破空的锐响,直接挑飞了最前头那人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他连眼睛都没眨,借力翻身落地,枪杆一拧,又刺穿了另一个匪兵的小腹。

      “杀!”

      三百亲兵如潮水般涌进寨内,喊杀声瞬间撕破了黑石寨的沉寂。匪兵们显然没料到会遭突袭,大多赤着上身从屋里跑出来,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就被砍倒在血泊里。

      祁远提着枪往寨中心冲,沿途撞见的匪兵,无一合之敌。他的枪法是父亲亲传的,原是用来保家卫国,如今却成了收割人命的利器。

      正杀得红眼,忽然听见左侧厢房传来女子的哭嚎。他踹开门,就见几个匪兵正撕扯着一个妇人的衣裳,角落里缩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童。

      “放开她!”

      祁远的声音像淬了冰,那几个匪兵刚回头,就被随后赶来的亲兵砍倒。他走上前,见那妇人抱着孩童缩在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梦里那些人如出一辙。

      心口猛地一刺。

      “将军,前院发现粮仓!”亲兵来报。

      祁远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冷声道:“烧了。”

      “烧……烧了?”亲兵愣了愣,这乱世里,粮食比人命还金贵。

      “烧了。”祁远重复道,目光扫过那些堆得像小山的粮食,“这些本就不是他们的东西。”

      火折子划亮的瞬间,他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粮食燃烧的噼啪声,热浪追着他的脚步,将那些妇人的啜泣声也一并吞没。

      寨主独眼龙是在主帐里被找到的,这男人正搂着两个女子喝酒,见了祁远,竟还端着酒碗狞笑:“祁将军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祁远没说话,长枪直刺而出。独眼龙显然有些本事,侧身躲过,抽出腰间弯刀格挡。两兵相接的脆响震得人耳鸣,帐内的酒坛被撞翻,酒水混着血水流了满地。

      “你以为杀了我就有用吗?”独眼龙边打边笑,“这世道,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你杀得完吗?”

      “杀一个,是一个。”祁远的枪招越来越快,每一招都带着搏命的狠劲。他想起柳村的断壁残垣,想起那个昏迷的少年,枪尖陡然下沉,刺穿了独眼龙的膝盖。

      惨叫声里,祁远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枪尖抵住他的咽喉。

      “你救不了所有人,”独眼龙咳着血笑,“你护的那些人,早晚也会像柳村一样……”

      长枪猛地刺入,将剩下的话钉在了喉咙里。

      祁远拔出枪,鲜血溅了他一身。帐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走出主帐,晨光里,黑石寨已成一片火海,烧焦的气味混杂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陈武捂着伤口走过来,脸色苍白如纸:“将军,都清干净了。”

      祁远点头,目光越过寨墙,望向远方。那里有他占据的县城,有他想护住的人,可他知道,这远远不够。

      “回营。”他翻身上马,黑马踏着满地狼藉往回走。

      晨光爬上他的脸,映出眼底深深的疲惫。梦里的声音似乎还在回响,可他握着枪的手,却没有半分松动。

      或许他真的做不到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或许他走的这条路从来就没人认同,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得走下去。

      乱世之中,总得有人提着枪,站在那片黑暗前头。

      回营的路比来时沉滞许多。

      黑马的蹄子踏过凝结的血冰,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极了柳村百姓临死前的呜咽。祁远挺直的脊背在晨光里微微发僵,方才厮杀时溅在甲胄上的血渍已冻成暗红的硬块,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渣。

      “将军,那孩子……”陈武在身后低声开口,话音刚起就被风卷散了半截。

      祁远勒住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他没回头,只望着远处县城的轮廓——那道矮墙在旷野里像道脆弱的伤疤,却盛着他眼下所有的牵挂。

      “还活着?”

      “军医说……悬。”陈武的声音更低了,“伤得太深,又受了惊吓,烧得厉害。”

      祁远沉默着策马前行。他想起那孩子脖颈上的刀伤,皮肉外翻处能看见白骨,像极了去年冬天冻裂的土地。那时他刚占下这座县城,百姓们躲在屋里不敢出门,街头巷尾只有饿死的流民,冻硬的尸体像捆柴禾似的堆在墙角。

      他曾让人将尸体拖去城外掩埋,却被老卒拉住:“将军,埋了也是白埋,开春野狼会扒出来的。”

      那时他才明白,乱世里,人命轻得不如一根草。

      回到县城时,城门刚开了半扇。守城的士兵见了他们满身血污的模样,慌忙推开剩下的门,眼神里有敬畏,也有藏不住的怯意。

      祁远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亲兵,径直往营账走。路过校场时,见几个伤员正坐在地上包扎伤口,断了胳膊的伙夫老周举着个豁口的陶碗,正给一个断了腿的少年喂水。

      那少年是上个月从流寇窝里逃出来的,爹娘都死在了路上,被祁远捡回营里养伤。此刻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里却直勾勾盯着祁远身上的血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祁远的脚步顿了顿。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带他去看处决乱党。那时他还穿着锦缎长衫,捂着鼻子嫌刑场的血腥味冲,父亲却按住他的肩,让他睁大眼睛看:“阿远,血是热的,可世道凉了,就得靠这热乎气焐一焐。”

      如今父亲的话犹在耳畔,他却成了别人眼里会让孩子发抖的“煞神”。

      “将军!”军医从账内迎出来,脸上带着急色,“那孩子……”

      祁远没等他说完就掀帘而入。

      帐内弥漫着草药味,那少年躺在铺着干草的榻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脖子上的伤口缠着白布,渗出血迹的地方已变成深紫。

      “怎么样?”

      “脉象弱得快摸不着了,”军医抹了把汗,“我给喂了参汤,可他咽不下去……”

      祁远俯身,见少年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在做什么噩梦。他伸手想探探孩子的额头,指尖刚要碰到,那孩子却猛地抽搐起来,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在喊“娘”。

      “让开。”祁远拨开军医,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伤药,用烈酒泡了数十种草药,寻常刀伤涂上能止痛,可对这孩子的伤,未必有用。

      他倒出些黑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孩子脖颈的伤口边缘。药膏触到皮肤时,孩子疼得哼唧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

      “忍着点。”祁远的声音放轻了些,指尖的动作却没停,“活下去,才能报仇。”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

      报仇?报给谁?是黑石寨的残匪,还是这吃人的世道?

      少年似乎听懂了,抽搐渐渐停了,呼吸却依旧微弱。祁远直起身,见帐外的日头已升高了些,照得地上的干草都泛着金光。

      “守着他。”他对军医说,转身往外走。

      刚出账,就见几个百姓背着筐子往营里来,筐里装着些红薯和野菜。为首的是个白发老妪,见了祁远,慌忙放下筐子就要下跪。

      “将军,听说您又去剿匪了……”老妪的声音抖得厉害,“这是家里仅剩的粮,您别嫌弃……”

      祁远扶住她,目光扫过那几个筐子。红薯上还沾着泥土,野菜的叶子有些发黄,显然是搜遍了家里才凑出来的。

      “留着自己吃。”他说。

      “不行!”老妪急了,往地上一坐,“去年冬天,若不是将军分粮给我们,老婆子早饿死了!如今将军要护着我们,我们不能……”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一个亲兵从城外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时差点摔倒,脸色惨白地喊道:“将军!不好了!南边来了股流寇,足有上千人,正往县城这边来!”

      祁远的心猛地一沉。

      上千人?他这县城里,能战的士兵加起来不过五百,还多是带伤的。

      老妪和几个百姓吓得脸色发白,抖着声音问:“那……那怎么办啊将军?”

      祁远没说话,转身望向城墙的方向。那里的哨兵已敲响了铜锣,急促的锣声在县城里回荡,惊得飞鸟四起。

      他忽然想起梦里那句“你放过我们吧”,此刻听着锣声,竟觉得格外清晰。

      可他低头看向那几个吓得发抖的百姓,又想起榻上那个生死未卜的少年,想起柳村的断壁残垣。

      “敲聚将鼓。”祁远对亲兵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让弟兄们……上城。”

      聚将鼓的声音沉沉响起,震得地面都在发颤。祁远转身往城墙走,玄色的披风在风里扬起,露出甲胄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知道,这一战怕是难了。

      可乱世里的路,本就没有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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