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羽

　　我不再喜欢季秋和了。
　　我这一次这么说的时候，冬娘当我又在闹脾气。
　　她低头一笑，仔细侍弄着我的头发，“公主不要这么说，让别人听到了，还以为公主不满意这门亲事呢。”
　　我看着镜子里上了妆的自己，冬娘梳了个灵蛇髻，细细长长的黑头发被她灵巧的手用一根簪子挽了起来，再插上些漂亮的珠花。
　　“公主，今天用这个玉兔簪呢，还是这个梨花簪？”
　　我不喜欢季秋和了，也不想戴他喜欢的梨花簪了，更不想带那只作为十八岁生辰礼物的玉兔簪。
　　“不用了，我今天想戴别的簪子，就拿，就拿大哥送我的那一支。”
　　冬娘愣了愣，停下手里的动作，轻轻的说“公主……”
　　她或许还以为我同往常一样，只是说说罢了，所以在我拒绝时那么惊讶，大抵在他们心里，我着了魔，再也好不了了。可是到今天，我早晨起来，推开窗看见屋外的梅花花悄悄地开了，天空看上去白茫茫一片，我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岁了。很早以前我想过我的二十岁，那时候我十四岁，是最受宠爱的公主，虽然没有母亲，可母后娘娘待我极好，我的父亲喜欢我，哥哥弟弟们照顾我，姐姐妹妹也常凑在一起逗趣儿，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我每天都好开心好快乐，我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可我还不满足，我还要更好的。
　　那年春闱，满宫的草木芳菲，我和姐妹们站着茶楼上看三甲游街，我们很少被允许出宫，兴奋得不得了，我还记得我穿了一条碧色的裙子，和姐妹们挤在一起，楼下人声鼎沸，我看见了季秋和，清雅的季秋和，这届榜眼和探花年纪大了，显得年轻的季秋和更加出色，后来我听说父皇见他年纪尚轻，本想点他为探花，但翰林编修直言此人才能出众，探花怕难以服众，最后点为状元。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骑着白马，一身红衣裳，眉目如画，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就像某一个夜晚我在紫竹林看到的月亮，冷冷清清，似乎很温柔，一触却冰凉。
　　我早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从前我怎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不管我怎么迎合他的喜好，他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我那时候一直不明白，现在也还是不明白，可从前我想知道，现在却已经不想知道了。
　　我不想去回忆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愚蠢而可笑的事情，譬如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一年我十四岁，在太液池畔琼林宴上，杨柳依依，盛开开的花儿姹紫嫣红，我和母后娘娘坐在一起，礼官一声唱喏，先出来的就是季秋和。年轻的状元郎，面色白净，身姿挺拔，穿着一身红衣裳，立在春风里，就像那株柳树一般，高大而又温柔。
　　母后娘娘和其他娘娘夫人们都说这是这几年来琼林宴中最好看的新科进士了，几位姐姐们也觉得他眉目如画，又才高八斗，能配得上做这个状元郎。
　　我立时想起戏文里的故事，总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考了状元，在金銮殿前见了皇帝，叫皇帝喜欢得紧，于是把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他，叫他做了驸马，这状元郎得了一个美丽高贵的妻子，又有皇帝看重，二喜同临，此后和公主恩恩爱爱，举案齐眉，成一段良缘佳话。
　　我想着戏文里的故事，发散到诸如他们有几个孩子，日后又如何恩爱，全然没发现已经十分安静，只听得一声阿瑛，我才从这光怪陆离的故事里出来。
　　原是母后娘娘让他们作诗来着，大姐姐叫他们以花草为题，叫人搬来一盆牡丹，三姐姐想起我有一盆小叶海棠，已经开花了，就说让搬来，母后娘娘发了话，我却只盯着状元郎发呆，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看咱们阿瑛是舍不得她那珍贵的小叶海棠了，母后有一盆独占春，可比她那海棠好看。"五姐姐解了我的围，母后娘娘听了，叫人去拿那独占春去了。
　　"五姐姐，你只管编排我，不就是一盆小叶海棠嘛，我让荔枝去拿来就是了。"我故作不满，嗔了五姐姐一下。
　　"好哇，阿瑛你还敢生气呢。"五姐姐轻轻怕了拍我的肩膀，一时女席间一片热闹，他们那边离得远了，只听见这边一片闹声，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在这样的宴会上，也没有人会随意走动张望。
　　宫人们把花放到下首，大家都拿了花儿来，一时间姹紫嫣红，好不美丽。进士们做了诗，请来品鉴，倒有几首极好的，当场赏了东西，季秋和作了一首《雪兰》，母后娘娘欣赏非常，可惜我一向不爱诗书，只晓得那几首诗都好，但要说哪里好我却说不出。
　　宴罢，我和五姐姐一路赏了花，这些花都十分漂亮，母后的独占春雅丽非常，还有一盆西府海棠，不知是哪位的，十分秀丽奇妙，红通通的小花儿，小巧玲珑，可爱非常，是我最喜欢的。
　　回到蒹葭宫后，我总是想起那盆西府海棠，红通通的，像极了季秋和衣裳的红，灼热而又清雅。我拿了那些诗看了又看，确实都是些好诗，读起来韵律和谐，意境优美。特别是被点为魁首的《雪兰》，在一众诗词里要大气许多，比其它写兰花的诗要多了些矫健和生气勃勃，可惜我不会写诗，不然肯定写一写那西府海棠。
　　那时候我懵懵懂懂，或许已经有些喜欢这个人，但还没有意识到，我开始喜欢红色，让尚衣局做了好几件红衣裳，打了些海棠簪子，去见母后娘娘的时候，大家都夸好看，只可惜太学有专门的衣裳，没能穿着去。
　　那盆西府海棠最后到了我的手里，原来那是永宁郡主养的，她的祖母爱养花，她学着养了一些，这盆海棠是养得最好的，听说我夸了她的花，欢喜得很，一时冲动之下把花儿送给了我。那花在我手里养着，先前还好，后来一日不如一日，无奈之下只好同永宁郡主说了，让她带回去了。
　　司苑听说了，进了许多海棠，全让栽到了我宫里，又找了专人看顾，倒是好一场热闹，这场海棠之风吹的很大，姐姐妹妹们约着聚了好几次，一人搬几盆走，孝敬长辈的自留的，慢慢的就只留下三两盆，过了花期，就不再开了。
　　我自此总爱画海棠，我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不爱读书写字，在书画丹青上倒还有些灵气，典学说我年纪尚小，技艺不精但颇有灵气，过几年应该能画出更好的画。
　　过了不久，因为常常画海棠，我画的海棠越来越好，连父皇看了都觉得有些惊讶，在他眼里，我这个女儿有些憨顽，总不爱读书，他的女儿们虽然都是散养，但在学识方面总没有差的。从前他看着我写的字，让母后娘娘狠狠罚了我，光写字都写了一大叠，写得我更讨厌读书了，我的字到现在还是很拿不出手，一点都不像一个公主，母后娘娘曾经和我说起过我母妃，她说我母妃是上京有名的才女，尤其擅长写诗，甚至还出过一本诗集，我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她年轻时候的事，她进宫做了娘娘，好像以前发生的那些事就不能说了。或许因为我母妃是个才女，我这样的才学有些替她丢人了，父皇才看着我的字便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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