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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最近我能感受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多次瞧见丹儿偷偷抹眼泪,我便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然而我实在是不忍她伤心,毕竟现在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多亏她不放弃我,我原以为自己顶多能活半年,她却硬生生将我的命又吊起来半年。
于是我决定联系他。
他来的那天,风轻云淡,是小雨峰久违的艳阳天。
那天,我翻出压箱底多时的藕色轻纱裙,腰上挂着以前他送给我的双鱼血玉,头发也拜托丹儿给我梳了个时下流行的,还取了新鲜花汁点在了唇上。
我不愿他见到我憔悴的模样,即使这病弱的身体是他害的。
既然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我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好叫他知道,我是多么潇洒、多么恩怨分明、多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我料想他的出现定然和以前一样,马尾高高扎起,身着洗得发旧的短打,背贴传家镇妖剑,脸上冷得能掉冰渣,一步一行,皆是煞气。
却不想他竟然穿了月色长袍,衬托得整个人像天上下凡的神仙;那柄剑也被他收起来了,手上什么都没拿,就那么走过来,所过之处,如春风拂过,气质温和得不像曾经和我缠缠绵绵过的他。
我呆呆看着他走过来,一开口,声音却和往常一样,甚至还要冷:“叫我何事?”
我才回过神来。
跟他说:“我想求你,把丹儿的记忆洗掉,收她为徒。”
他神色更冷了:“为何?”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她身为人族天赋极高,跟着我没前途的。”
他没说话,只是定定看着我,似乎是让我继续。
“……好吧好吧,我怕她因为我伤心,对你有偏见。”
他却问我:“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我坚定摇头:“没了!”
“……既然如此,今夜你将她沉眠后放在院子里,届时我来带她走。”
下午,我亲自蒸了三块甜糕,叫来丹儿给她尝了。
问她味道如何,她说:“好吃是好吃,就是……”
我故意逗她:“怎么?不合你口味?”
她想了想,终于决定睁眼说瞎话:“不,是太好吃了!我一时间找不到赞美之词!”
“真的吗?”我笑,假装要去拿来吃,她赶紧将剩下的抓起来塞进肚子里,“既然是给我尝的,自然都是我的了,姐姐不许跟我抢!”
于是我撑着脑袋笑眯眯看她艰难吞下那些糕点,心中叹息:傻丫头,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果然,吃完糕点的丹儿早早就睡下了,我将她放到院中藤椅上,给她盖上了小被子,最后掐了一把她的小脸蛋,自然自语:“小丫头,对不住啦,最后还是将你托付给别人了。”
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用尽仅存的妖力催动了除妖阵,感受到五脏六腑锥凿般地疼,脸上却控制不住地绽开满足的笑。
我终于把这族最后一条命,完完整整还给了他。
其实我死前并没有多么留恋人世间。
无奈眼睛半闭时,过往的一生成了登台上演的无数场皮影戏,在我意识模糊时候一幕幕流过眼前,让我又被迫回忆起这充满反转的悲催人生。
不过认真说起来,我人生的悲惨都集中在后半段,前半段还是过得无比快活的。
少时,我有慈祥的父亲,豪爽的母亲,正直的哥哥,乖巧的妹妹,还有个厉害的师傅。听说家里早年走商,积攒了不少钱,爹娘这是为了养老才找的偏僻小镇定居,所以我们家虽然不是富贵人家,也是吃穿不愁。
直到我十八岁那年遇上了他。
那年夏天,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个宝物,能生死人肉白骨,它早年被封存于妖界,后来流落人间。于是不懂事又好事的我偷偷收拾了行李,在某个有星星的夜晚翻墙出来,毅然决然踏上寻宝之路。
然而只行到小镇不远处的山脚,我就被夜行妖抓回老巢了。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是害怕居多,还是震惊居多,毕竟从小到大我都以为妖怪只能生活在妖界,谁想居然人间也有!
没有对妖怪的认知,当然就没有应对的经验,我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他出现了。
我承认记忆里的那个他已经被我润色得无比虚假:出场时身后闪起金色光芒,挥剑时满山野兽争相嘶吼,斩妖间天空电闪雷鸣;待他将妖物劈作两半后转身,我眼里冒出天女散花,花痴的花。
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像水玉击冰:“你是哪里来的小姑娘?”
我流着口水跟他说了我家地址,他点头,示意我跟上他走。
他将我送回家后,我爹娘先是抱着我一顿鬼哭狼嚎,又感恩戴德地强行留下他,说一定要设宴款待。
我对他一见钟情,自然乐得这局面。
可能他常年与妖打交道,不知道怎么应付人,拒绝的话都没说两句,就败下阵来,答应我爹娘留三日。
哦,忘了说,他的名字叫山林。
这三日我极力在他眼前晃悠,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为此特地穿上了那些放了很久的、花哨但不实用的裙子。
然而收效甚微,这三天他确实多看了我一眼,我正为这一眼高兴,他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啊?”我下意识反问他:“什么?”
他一脸严肃指着我背后,说:“你那里有红色痕迹,好像是血。”
我愣了两秒,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一时间羞愤盖过对他的爱意,恨恨丢下一句:“受伤个鬼!呸!下流!”马上跑了。
留他一脸错愕地呆在原地。
之后冷静下来,我开始后悔那么说他,毕竟他一看就是正儿八经不知道葵水是个什么玩意的男人。
于是在第三日晚上,我扣响他的门,将我学了一天半才做成功的甜糕送给了他,并认真跟他道歉:“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说你下流的。”
他明显愣了下,才回答:“没关系。”看起来像是回去翻书,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完,我俩同时陷入沉默。
这时候我在心里唾弃自己:平时怎么不见你害羞,人家都要走了你才掉链子,出息的你!
又过了一会儿,我俩同时出声:“你……”
他眉头皱起,我赶紧狗腿地笑:“你先说你先说。”
他也不客气,直接问:“你还有什么事?”
“你明天多久走?”
“清早便动身。”
“……一路顺风。”
“好。”
最后我也没能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
回去之后我不断自我安慰:没关系,你喜欢的只是他那张脸,所谓年老而色衰,这种喜欢是肤浅的,没准等他走了,你就不喜欢了。
然而第二天清晨,我像是公鸡上身,天还没亮就醒了。
既然醒了,我决定去晨跑,这样才对得起清新的空气。
不知不觉跑到了大门口,我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跑了那么久也该停下来休息了,于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开开心心数起了树叶。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我条件反射蹦了起来,大声说:“我只是晨跑跑累了刚好到这里休息我不是故意来送你你不要误会!”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我后知后觉捂住嘴。
我俩之间又重复了昨晚尴尬的沉默。
还是我先败下阵来:“好吧,其实我一夜没睡,一直惦记着早点起来见你最后一面。”
“……我并不是死了。”
“对我来说也和死了差不多。你想啊,你死了我也是永远见不到你,你这次一走我也是永远见不到你,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前者是在诅咒我,后者是客观事实。”又有些疑惑,“你非要见到我吗?”
我却像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嘿,这男人嘛什么时候没有!虽然你长得帅,但要是对我来说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我干嘛不去喜欢前朝已经入土的美男子呢?”
他可能懒得理我了,又或者品出来了我可能喜欢他,都没接话。
我接着说:“所以我俩以后最好别再遇上了,只要不遇上,我保证我对你的露水情缘3天肯定能蒸发干净!”
“你开心就好。”他留下这句话,朝我抱了抱拳,推开大门离开。
我站在门口,看他沉默坚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心中惆怅:别看我说得好听,内心清楚得很,这世上的好男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遇上的?
可能月老听到了我的心声,又过了半个月,我和哥哥进城采买灯会要用到的物件时,又一次遇到了他。
那时的他形象不复我们初见时候的伟岸:他落魄地站在路边,被一个抱着孩子男人骂得狗血淋头。
“让你救人了吗?这女娃是我生的,你救人之前问过我没?啊?多管闲事,呸!”
这声“呸”可比我之前的那声威力强多了,但他没生气,还是一副冷静的模样。
我天生的正义感立马压制不住了,脑袋一热就急吼吼走上前去,用做作的嗓音叫唤:“哎哟,怎么了这是,相公,让你买个药买这么久?”
有些事情是万事开头难,但有些事情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没敢看他和哥哥脸上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演:“你谁啊,敢对我相公大吼大叫?”
那个男人上下打量我,可能是看我穿得朴素,嗤笑一声:“你相公想拐走我女儿,你说我是谁?”
山林终于说话了:“我是看你女儿受伤了,想到我手上刚好有药,所以拿来给她用。”
“用药?你知道我们家受伤了都要自己痊愈的吗?你今天给她用药,她明天再受伤就闹着不肯忍了,把人养娇贵了你负责?”
“嘿,我说是什么事呢。”我不屑,“不好意思,我们家即使是下人,受伤了也可以找管家用药,你竟然连你女儿都不管,真是无情。”说完扭头对他笑,“走吧相公,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跟他说了,我们回家。”
这时哥哥也走到我身边,他认出来这是我救命恩人,所以没有当众拆穿我。
那男人却不肯放人了:“站住!把一个好养活的人变得娇贵了,你说走就走?”
山林停下脚步,问:“你想怎样?”
男人吊儿郎当说:“要不你们直接把她买下来,不然的话……她以后的生活我就不敢保证了。”
“你!”这下我真的动怒了,这人分明是看准了我们好心,想讹我们一笔。
这时我哥哥却轻轻拉住我,对我摇摇头,朝男人说:“也行,你出个价吧。”
那男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狮子大开口:“三锭银子。”
一个小孩三锭银子?我更生气了,这年头一锭银子都够四口之家吃三年了。
我哥却异常淡定,老神在在开口:“一锭。”
“不行。”
“那么就不给了。”我哥冷笑,“我们想买下她只是出于好心,但说到底还是路人,你之后怎么对她和我们也没关系。”说完拉起我就走,我的手下意识扒拉住山林,连带他也一个踉跄。
那男人急了:“等等!行了,一锭就一锭,真晦气。”
他放下那个小姑娘,接过银子就走。
由于以前照顾过妹妹,等男人走后,我蹲下身,尽量温和道:“别怕,以后你就跟着姐姐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眼睛水灵得像黑玉石,睁得大大地看着我,小声说:“姐姐,我还没有名字……”
我一惊,脱口骂到:“你爹那个王八蛋!”这么大的小孩连名字都不给人家取。
我哥一巴掌拍我后脑勺:“说什么呢,还敢骂人吐脏字了是不是?”
我正想打回去,小姑娘的手摸上我脑壳揉了揉,轻轻说:“姐姐,没关系的,您给我起个名字吧。”
我的心募地化开了。
取名字的事先放一边,我们现在要解决的,是这个小姑娘的去处。
先把他俩带到我和我哥住的客栈,小姑娘在隔壁休息,我们在这边商量。
其实我挺想这小姑娘能跟着我们回去的,但保不准山林救人的时候小姑娘看上他了,不想跟我们想跟他,所以我问他:“如果把孩子交给你,你准备怎么带她?”
他:“……”
我看着他,嘴角抽了抽:“你别告诉我,你不能带她走。”
他艰难道:“我是个四海为家的捉妖师,不适合带孩子吃苦……”
行吧,我面上遗憾,心里乐开了花:“那我等下问她,如果她想跟你走,你就自己跟她解释。”
最后小姑娘选择和我走,她的理由是:姐姐好像我过世的娘。
我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说回山林,可能真的是时间沉淀了我对他的热情,除了再见时候的激动,我没有感受到其他关于“喜欢”的情绪了。
倒是哥哥八卦兮兮地跑来问:“阿妹,你喜欢山公子?”
我:“关你什么事?你的小翠大红阿紫解决了吗?”
他悻悻闭嘴。
再次分别时,山林真诚道谢:“这次多亏有你兄妹二人相助。”
我摆摆手:“和你没关系,那时候即使只有丹儿一人,我也会救下她的。”丹青是我给小姑娘想的名字。
他罕见地笑了:“那……保重。”
我也回:“后会有期。”那时候想,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两个陌生人半个月能遇到两次,已经是顶破天的有缘分了吧。
我根本没想过,以后还会遇见他。
第三次的碰面就没前两次那么让人开心了。
那天,我们一家子正百无聊赖地在莲花池旁比赛剥莲蓬,池子中央先是闪过一阵光,再扑通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我慢半拍尖叫一声,爹倒是淡定,直接上了常年停靠岸边的小舟,把落水之人救了上来。
妹妹小声说了一句:“原来那只小舟不是破木板做来当摆设的啊……”
把人救上来后,我们才发现,这人是山林。
他受了肉眼可见的重伤,浑身上下血淋淋的,看着就疼,哥哥正想去请大夫,没想到被爹娘阻止了。
“他的伤不能请大夫。”爹的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我和哥哥妹妹都被唬住了。
但我们知道,爹不是那见死不救之人,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他再一次住进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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