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作者:开着奔驰去种地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1 章


      (一)
      医院回廊的路很长。
      戚然听见错落有致的苍老的哭声。
      撞开门,妻子平静地躺在森白的床上。医生漠然地摘除着她身上错综复杂的各种管子,就好像在摘除她的器官。
      妻子终于还是死了,车祸后连续两天的抢救没有赚回她的生命。岳母在搀扶下从戚然身边擦过。
      妻子的脸在戚然的眼里一帧一帧变得鲜润,忽然从床上跃起扑入戚然的怀里。却又像水一样从他指尖渗走,飘如渺不可寻的深渊。

      在半年前戚然和妻子分居了,分居前妻子送给他一缸水母。
      小时候戚然曾去海洋馆观赏这种奇妙的生物,在戚然眼里没有什么景象能胜过水母在水里优美的娑动。五年前在海洋馆观赏水母的那一刻,它们身上释放出莹莹的微光,映射出一个女孩侧脸美丽的轮廓,于是他爱上那个也迷恋水母的女孩。
      不久后,他们结婚了。结婚前,那女孩告诉戚然,自己喜欢水母,是因为自己和水母一样,看上去美丽,心里却满满地藏着毒,如果你放弃了我,我就会毒死你。
      戚然没有在意这句话,在爱情里的女孩总喜欢说这些不切实际的警告,来证明自己的依恋。

      水母始终摆放在戚然的客厅里,在水母的上方挂着妻子的笑容。莹莹的光依旧能温和地照着她的脸庞。香烟在戚然手里蒸腾,散发出青惨惨的雾霾,像一根绳一样勒着戚然和妻子的眼神。戚然发现,那个相框里的女人有点愠怒。烟雾在妻子的眼眶上画了一个圈,淡不去,甚至像是熏出了妻子的眼泪。
      她要自己做什么?

      (二)
      接到岳母电话,说要戚然帮助收拾妻子的家。妻子家远在嘉定,分居时她说不想再见到戚然,却又不愿意离开上海,就独自搬到嘉定去住。分居的半年里,戚然从没有去过她家。
      家里很乱,她从来是喜欢铺张的人,两个人住在一起时就这样,书桌,衣橱全部都铺撒得没有半点空间,戚然总不停地帮她收拾收拾,收好了不久又会更乱,甚至比没收拾前还乱。
      因为忍受不了,戚然决定分开。有谁料想到分开之后便不再会有重逢的日子。这或许是这个号称像水母一样的女人的决绝之处,她的死,像是对他展示她的胜利。
      屋里的陈设上到处贴着便条,扯下来看看,上面写着“如果来我家找不到吃的,记得在微波炉里拿”;“给你准备了钥匙,应该在厨房架子上”......戚然有点发愕,不知这话对谁说,他心里依稀升腾出些充满暖意的暗示,感觉妻子这些话是在对自己说,或许妻子始终盼望着有一天戚然会不期来到这里,或许会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凌乱不知所措。
      可能妻子也没有想到,这些便条像是谶语,预示着戚然要独自面对这个凌乱的屋子。
      深处郊区的房屋总有彻骨的安静,夜里,戚然能听见远方富有节奏的机器轰鸣,似乎是正在修建延伸到郊区的地铁。这轰鸣并不能带来焦躁,反而使得夜的气氛刻板而纯净。
      透过窗户,戚然总能见到街的那边有一个年迈的老妇,在一个单元楼门口搬了一张小凳坐着,目色虚空地望着远处,一直到夜色很深很深,才吃力地搬起小凳走进单元楼。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戚然是新近搬来的,也没注意戚然的妻子去世的消息,带着衰枯苍老的愣,讷讷地守望。

      (三)
      妻子电脑的密码很轻易就破解了,密码就是她的生日。
      妻子的msn名字换成了“此人已死”。在戚然的记忆里,妻子的msn常年都是灰色的,她究竟何时上线,又是什么时候更改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让戚然看来,妻子的死是一场她久经的预谋。
      妻子,或许在刻意经历一场自我谋杀。
      戚然在客厅的鱼缸里投放下一条小鱼,水母瞬间聚拢过来,小鱼慢慢不能动弹了,僵死地被水母优雅吞噬掉。
      戚然竟然残酷地想到了自己,瞬间,整个房间空阔得只剩下自己战栗的思绪,被妻子柔和而尖利的灵魂笼罩着。妻子,为什么要自杀?
      msn空间里是妻子的日记,她诉说着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讲到自己单位的阿姨,讲到为自己搬家的师傅,甚至,讲到对面小区那位奇特的老人。可是,她没有提到自己,也没有提到这场预谋。或许,这种酝酿,一直只在她脑海里演绎着。
      “戚然,你看见么?对面总是坐着一位老人,她告诉我,自己的孙女去市区打工了,原本每次周末都会回来的,可是有一次却始终没有回来,这个老人就一直在门口等。她没有其他的家人,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很可怜。”
      “戚然,我很想帮帮她,可是我知道自己帮不了她什么,只能把她的事情告诉你。”
      “戚然,我知道,你比我善良。”
      妻子这些话,的确是写给自己看的,她料定自己会看到这些,似乎什么都知道。戚然用手挫了一把脸,转过身,看见妻子就盘着一只腿坐在床上,喝着一杯柠檬水,一边缓缓地对着戚然诉说那位老人的遭遇。
      妻子的神态那么幽静,嘴角挂着哀怨又神秘的微笑,那只耷拉着的腿还一晃一晃,晃得把床上的被单扯得一皱一皱.....
      戚然“啊”地轻呼一声,再看去,哪里有自己的妻子,那被单上散落的皱痕上只是堆放着自己的衣裳。

      (四)
      接下来的日子,戚然每天下班都会去跟那个老人打招呼,用了很多天的时间,终于让这个老人记住了自己。
      戚然告诉她,自己原意为她寻找她的孙女。老人呆呆地点了点头,或许是等待的时间太长,老人已然忘记自己要等待的是什么。世界上最消磨生命的就是等待,在这样牵挂的日子里,老人整个生命和精力,早已经成了倾斜的洪水,不断流失。
      老人呆呆地领着戚然到了她家里,戚然在墙上悬挂的照片上找到那个女孩的照片,黑黑瘦瘦的,梳着两只小辫,想必是很小的时候留下的。这样一个女孩,去了城市,长久没有回来,可以有一万中遭遇危险的可能。
      戚然用手机翻拍下照片,拍拍老人的肩膀就离开了。
      城市那么大,戚然那么小,整天像个脆弱落单的游鱼,漫游在海洋里。人事局并没有这个女孩的资料,戚然去报案,发现这个女孩连户口也没有。找到她,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但戚然总能找到些妻子留给她的线索,今天是一篇日记,明天又会在其他论坛里发现她的叙述。戚然已经想象不出妻子究竟有多少博客,写过多少文章来支配自己。甚至戚然感觉,妻子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里遥控自己。或许有些活着的时候难以拥有的力量,死后,会成倍的滋长,更轻易地抵达被支配者的内心。
      妻子告诉戚然,那个女孩曾经对她提到自己在浦东一个川菜馆做服务员。
      戚然按着这个地址找到川菜馆,店长告诉他,女孩早就不在这里了,女孩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小玲可能知道,不过小玲生了病,住院了。
      戚然只能找到医院,果然见到了小玲。

      (五)
      小玲得了尿毒症,她淡薄地贴在病床上,却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戚然。
      戚然说,自己是为了那个女孩来找她的。然后取出照片,缓缓举到小玲面前。
      小玲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问:“我知道她在哪里,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
      戚然说:“我肯定不是,我像坏人么?”小玲点点头说:“像。”
      此后戚然天天来抽空照顾小玲,市区到嘉定再到浦东的来回奔波让他眼圈深重,戚然知道小玲不可能体会到那种被幽魂踩在后脚跟上的恐怖,戚然感觉自己越来越深信妻子没有死,一直活在自己身边,用暗夜里透出的眼神运筹着。
      他不知道,她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小玲还是每天苍白地卧在床上,看看窗外,看看天花板,发发短信,她好像已经习惯戚然每天的莅临,她很喜欢戚然,不管他有多疲倦惊慌焦急,仍然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还说着自己有多么痛苦,多么难受。
      有一天小玲忽然拉住戚然的手说:“你什么血型?”
      O型。
      “跟我做一个配对吧。”小玲说。
      “什么配对?”
      “我需要一个肾。”小玲若无其事地说:“把肾给我,我告诉你她在哪里。”那个她,就是戚然要找的女孩。
      戚然怔怔地看着小玲,被骇得呆了,用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换取一个消息,不是值得与否的问题,而是合不合乎逻辑。

      (六)
      住在戚然对面的老人病了,可她坚持不去医院,还是每天守在家门口。远远望去,老人佝偻成了一个圈,像是寒风中的衰草,脆弱得让戚然想哭。
      如果不找回那个女孩,戚然注定要沦陷入妻子为他设定好的悲剧中,可是要找到女孩,自己也将永远陷入生命的残缺。
      前几天回家准备开门的时候,戚然赫然发现老人竟然站在自己家门口,空洞地睁着双眼倚在门上,这情景把他吓得几乎要发疯,踩亮楼道里的灯,从顶上垂下的光线把老人的双眼描绘成了两个黑洞,洞里灰蒙蒙的眼珠瞬也不瞬地看着戚然,说:“我孙女在里面.....”
      戚然骇得冲出小区,蹲在马路上抱着头拼命抽泣。戚然听见妻子在问:“你怎么了?”
      抬起头,见到妻子就蹲在自己旁边,征询地望着自己。
      戚然“啊”地向后一跌,再一看,询问自己的是一个货车司机,戚然摇摇头,会家楼下开着车,就往医院奔去。
      推开病房的门,找到小玲,拉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先去做个配对。”

      配对是成功的,戚然立刻在捐肾协议书上签字了。小玲眼光中包藏不住欣喜温情地盯着他说:“你真的原意把肾捐给我?”
      戚然点点头:“只要你把那个女孩的消息告诉我。”
      小玲努努嘴:“没有别的?”
      “没有。”
      手术第二天进行,将近10个小时的手术,手术期间,戚然必须经历一次体外循环,深沉的昏迷时,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血液在冰冷的机械里徘徊。他看见妻子心疼地趴在自己身边抚摸自己的脸,然后默默擦着眼泪。戚然苦笑着说:“你哭什么?我能做的都做了。”
      妻子摇摇头说:“没有啊。”
      妻子刚说完,戚然就醒了。

      (七)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肾。
      漫长的恢复期中,他从小玲口中得知,那个女孩名字叫小月,小月刚刚去川菜馆打工的时候才16岁,做了没多久就爱上了老板,很快便被包养了。
      一年后川菜馆换了老板,原来的老板因为破产就远走他乡,但是没有带走小月。
      碍于和原来的老板有亲密的关系,小月没再能在现在的菜馆打工。或许是情场失意,小月唯一的出路就是卖。
      走上了这种路,她便再也不敢回家,小玲甚至不知道,小月的奶奶直到现在还活着。
      戚然问小玲,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小玲摇摇头,这种事情变动很大的,小玲没有固定的生意场所,自己没有住院前见过她一次,现在她也许已经不在那里了。
      出院后,戚然按照小玲说的去寻找小月,女孩子或许变化很大,这张稚拙的照片可能已经描述不出小月现在的模样。
      这条街是上海有名的红灯区,当然,所谓红灯,也不敢明目张胆,只是那些闪烁在街角呛人的异色灯光下的发廊里躲藏着。戚然望进去,看见那些雪白的大腿交叠着,慵懒地搁置在店门口的座位上,等待下一个拥有他们的男人。
      门口穿豹纹抹胸的女人看见了门外张望的戚然,瞪大了眼睛像是等待他走进来的脚步,看见戚然也紧紧地盯着她,女人忽然转头不知道对店里什么人说了句什么,又一个绿色裙子的女人走进戚然的视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戚然窘迫地朝四周望望,店里两个女人咯咯地笑着他的稚嫩。
      一进去,绿裙女人挽住戚然:“不要紧张嘛,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八)
      戚然哭笑不得地甩甩手:“我打听个人。”
      豹纹女子用脚趾玩弄着浅浅如船的高跟鞋,头也不抬地说:“什么事情这么急?”绿裙女子说:“总归现做生意再说喽,大哥,你说对伐?”
      两个女人用苏北话并不熟练地操着上海口音,浓重的眉宇间透出强势的渴望,绿裙女子扔给戚然一只安全套,说:“进来吧。一次200。”就撤着戚然的手往里面一扇小门里钻,随手“啪”地打开幽森的绿色灯光,头也不回地对豹纹女子说:“你看着门。”
      豹纹女子依然头低低的,在玩弄脚上的高跟鞋。
      绿裙女子把戚然推到床上,把手扭到背后,拉开自己的裙子,露出明晃晃的胸脯,包囔囔一晃一晃挤近戚然说:“开始吧,快点。”
      戚然看了看她,说:“你能不能先把灯关上?”女人暧昧地看着他,赤裸着跳起来按掉光线,熟练地又扑到床上,抓住戚然。

      灯很快又再次打开,戚然颓然地从床上坐起,摸索自己的衣服。女人不满而狐疑地看着他,说:“你怎么啦你?”
      戚然没说什么,眼神里面是刺骨的疲惫,女人没再理他,抓起自己的衣服,大拉拉地站在屋子中间穿着,穿完以后,对戚然说:“我知道了,你是不行吧?被老婆赶出来了才出来找女人的,是不是?”
      戚然苦笑一下,说:“我是来找人的。”女人白了他一眼,说:“有病。”
      戚然走出小屋,把200块钱扔给两个女人,看着她们把钱举得高高的,在验真假。戚然说:“你们认识一个叫小月的么?”
      两个女人的眼光都没有离开那几张钱,随意地摇了摇头。
      即将走出小店的时候,豹纹女子突然说:“大哥,你要找人的话别找我们,找公安局。”戚然顿了顿脚步,失落地点点头,走出小店,身后,是这两个女人碎索的笑声,真冷。

      (九)
      戚然发现自己似乎生病了,每次上厕所的时候都伴随着难掩的剧痛。在追溯病源的时候,戚然会感到一阵阵羞辱,那个充斥着绿色灯光的小店使他经历这一种刻骨的精神酷刑。
      他回到嘉定把家收拾干净,由于上次那个老人站在自己家门口的经历把戚然深刻地吓到了,于是戚然拒绝天黑回家,为此,他把工作换到了嘉定当地。
      收拾的时候透过窗,又看见了老人抄着手坐在单元楼门口,白天的时候看上去,老人并不算恐怖,甚至带着浓郁的可怜。戚然为老人买了件衣服,逐渐接近冬天,而老人的身上,总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凉衬衫。
      戚然给老人把衣服披上的时候老人连反映也没有,动也不动地保持着远望的姿势。戚然叹了口气,自己的寻找和老人的苦侯,不知谁更辛苦,不知哪种方式更加折磨人。不过若让戚然选择,他宁愿寻找,也不会去这样等待。可是对于一个老人而言,等待,实在太残酷了。
      去药店买药的时候,竟然遇见小玲,她似乎也在买这一类别的药,相互指着对方确认身份后,两个人都尴尬了一会儿。走出药店的时候戚然把去红灯区寻找小月的经历说了,小玲讶异地看了看戚然说:“这样找你肯定找不到,而且还不知要得多少病,你要找那里的老大。
      ”。
      这个相当具有江湖气质的名词让戚然打了个突,他望了望小玲:“你能找到?”
      小玲点点头,手里把玩着那盒刚从店里买来的,戚然大约也知道功效的药。
      其实在那条街上的女孩,只要做过人肉生意,基本都能接触到那里的“老大”,也就是鸡头,小玲没有说戚然也能猜到,她一定和小月在这里相濡以沫过一段日子,至于后来为什么分道扬镳,答案只能在风中飘扬。

      鸡头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两眼深陷,像是常年沉湎于酒色。小玲说,戚然是来找自己的妹妹小月的。鸡头搓掉手里一根香烟,问戚然:“你以为我们这里是派出所?”

      (十)
      戚然苦笑着拿出小月的照片,说:“你认识这个女孩吗?她还在这里吗?”鸡头等着戚然,像是要打量出他的身份,随后很警戒地把小玲叫到身边,低头跟她说了几句话,小玲脸色“刷”地青绿了,用眼神点了点戚然,像是叫他先出去。
      戚然站在门外等小玲,却一直没有等来,门内仿佛毫无声息。戚然纵身一跃,跳进眼前人的河流里,回头望去,那扇门和门后的小玲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而戚然却是另外一座孤岛,遥遥相望。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戚然钻进一家商场的洗手间。
      商场里人很少,或许都被金融风暴吹病了。
      从洗手间的衣帽镜前,戚然看见一个隔间的门忽然开了,推门走出来的赫然是个女人!戚然揉了揉眼睛,惊慌地想确定是不是自己精神疲惫走错了厕所,直到看见脚边那一排小便池。可是怎么会有个女人?
      那女人走到自己面前才赫然抬起头来,竟然就是自己的妻子!妻子见到戚然笑笑说:“是不是个意外的惊喜?”
      戚然深吸一口气,喉间发生尖锐的摩擦,拼命扭曲着身体想避开妻子伸过来的手,还是被她一把搭在肩上。戚然轻轻问了句:“你没死?”
      “还没有......”妻子艰难地笑笑,怜惜地看着戚然:“你这算不算在关心我?”
      戚然惊恐地看着妻子的脸,发现那张脸在慢慢地变,最后竟然变成了小玲。小玲的左颊上有几道浓重的淤青,戚然看了看小玲脸上的痕迹,小玲并不闪避,似乎在炫耀这几道痕迹的伟大。戚然想,这必定是她为自己留下的。
      “那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戚然问。
      小玲摇摇头:“他怀疑你是条子,还怀疑是我报的案,就打我,我拼命跑出来的,躲在这里。”
      “那还不赶紧报警?他们会不会把你打死?”
      小玲似乎很悲壮地说:“我才不去报案,你以为警察会帮我?全世界帮过我的人,只有你!”说着说着就哭了,她告诉戚然,是自己不好,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十一)
      小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似乎戚然的那个肾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新生,上次在药店里买的避孕药没有让小玲逃过打胎的劫难。打掉胎之后,小玲整个人就虚脱了,戚然问大夫这是什么病,大夫说:心肌梗塞。
      在小玲第二次住院的时候,那个住在戚然对面的老人终于去世了,她还是没有等来她的小月,小月这个人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方,至今,似乎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实的存在过,以及存在的足迹,为什么这样困难。
      戚然把他的生活重心从寻找小月转移到了照顾小玲身上,小玲的话没再像以往那么多了,她总是瞪着眼睛急切地看着戚然,每次戚然轻微的面部表情都能带给她剧烈的心理活动,她总是习惯问戚然:“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于是戚然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她,告诉她曾经自己有一个妻子,在一次车祸里,他的妻子意外死亡了,而妻子留下的一些日记里,却交代自己去帮助一个老人寻找她的孙女,至于寻找的原因,戚然至今也想不明白。
      小玲听完后沉默了很久,她说自己也有个奶奶,独自住在上海的郊区,自己也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看望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小玲说,原来你的妻子去世了,为什么你要让她去世呢?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呀?
      戚然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半年前了,已经记不清了,妻子说再也不想见到自己。
      说完这句话,戚然忽然从小玲身边站起来,直勾勾盯着窗外,想了半晌,忽然说:“是啊,她生前给过我什么暗示?”说话就冲出病房,朝岳母家走。
      岳母没在家,不过家里的锁没有换,戚然轻易地开了门走进去,房间里搁置着大幅妻子的遗像,房间里很潮湿,或许是被眼泪染湿的。岳母家放着很多药理的书,都是些讲心脏机能的,翻开看,每一页上都有笔记,从笔迹辨识,这都是妻子留下的,而这些笔记却和书上的内容相差很大,都是在说自己的心情,很阴沉的心情。
      和妻子分居前,她从不看方面的书,难道说,她在短短这半年里培养起新的兴趣爱好?可为什么,笔记的内容都和书上的毫不相干?

      (十二)
      岳母回家看到戚然吓了一条,她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菜篮,走到戚然面前拿走他正在看的书,说:“人都死了,你来翻什么?”
      戚然说:“妈,为什么她会看这些?”她,就是妻子。
      岳母收拾着菜篮里的食材,“啪”地打开水龙头胡乱地冲洗着,冲着冲着就开始啜泣,说:“还有什么好问的?你要真关心她也用不着等到现在。”岳母哭得越来越伤心,她走到客厅看着那张照片说:“你们分居以后她天天哭,然后不出门,拼命喝酒,然后不是趴在窗口看外面,就趴在电脑前写东西,生活什么的全都要我去照顾,她还总是说自己要去自杀,我连寸步都不敢离开她。”
      “有一天早上我去叫她起床,见她怎么也不起来,脸上都紫了,就带她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她得了心脏病,而且似乎已经很严重了。”
      “什么?”戚然一愕:“我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得的?”
      岳母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这病就这么突然.....后来她听见这个消息反而很高兴,说总算有个了结了,她拒绝住院,整天还是回到嘉定去住,没事就和她一个邻居聊天,聊完了就回来写东西。我见她这样还是不改变生活习惯的做法很难过,就买些讲心脏保健的书回来让她读,而她只是信手在上面写写画画,到后来就根本不看了,还叫我把这些全部带回家,她说,她要等死。”
      戚然说:“心脏病又不是绝症,为什么要说 ‘等死’那么严重?”
      岳母摇摇头说:“她那个病,是要换心的,如果不换心,那只有死。”
      戚然不再说话了,岳母也闭上了嘴,沉默地切菜。
      戚然像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原来妻子msn名字上那个“此人已死”,说的是她已经料到自己将不久便死在心脏病上,而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却始料不及。所幸,她还是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虽然是用了别的方式。
      是自己,让她陷入这种决绝的境地,他没有想到。

      (十三)
      初春的风很冷,像是直接穿过戚然的衣襟刺入胸膛,如一只要剜他心脏的手。
      心脏,在戚然的胸腔里摇摇欲坠起来,自从那天去过岳母家之后,戚然的心就奇妙地变化着,仿佛出离了自己的身体。
      小玲在病床上啃着薯片看电视,间或听着隔壁病床的人聊天,见到戚然来了,她取出一片薯片喂到戚然嘴边说:“来,给你吃的。”戚然怜惜地看着小玲,说:“今天感觉如何?我带你出去走走。”
      小玲顺从地坐起身子,套上拖鞋,手指弯曲着梳理自己的头发。从这个难得的四十五度角望去,小玲的眉眼竟然有一丝孱弱的美丽,像是妻子沉默中转过的侧脸。
      小玲挽着戚然的手缓缓走出病房,扶着病房外回廊上的扶手向前走,瘦弱得如同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病房外,阴阴的。
      今天没有下雨,却有风,把小玲刚整理好的头发吹乱了,小玲不好意思地笑笑,笨拙地拢着额前的乱发。她说,她想自己的奶奶,奶奶肯定也很想他,她刚离开家去打工的时候才十多岁,那个时侯做服务员很多同乡的女孩笑她,说她不懂怎么赚钱,还怂恿她去卖,那个时侯自己根本不在乎,觉得自己年轻做什么都可以,后来才发觉,原来好好的自己竟然被弄得一身的病,这个样子,还怎么好意思回去见奶奶?
      这番话居然这么像是那个小月的独白,虽然戚然没有接触过小月,但是从细微的寻找小月的细节中,他可以体察到那种心境。或许这样的女孩子,都有一模一样的成长历程。小玲,真像小月。
      莫非小玲,就是小月?是不是实在难以面对现实,所以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愿意承认了?
      其实谁究竟是谁,重要么?
      戚然笑了,他拂去小玲那缕飘到自己脸上的头发问:“冷么?”小玲摇摇头,紧紧靠着戚然。

      (十四)
      小玲睡下以后,戚然找到了医生,问小玲的病情如何,医生说,不容乐观,除非换心。
      换心?又是换心!

      或许妻子真的没有死,她只是借用小玲的身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面对同样的现实,同样的换心,自己能怎么做?
      离开医院之前戚然到小玲病房外,透过小窗看着小玲埋在被窝中的乱发,忽然觉得自己有不可言说的义务。帮助那个老人寻找孙子,或许只是个躯壳,或许妻子真正要他做的,是心。
      那时时萦绕在身边的妻子的幻影,那张从妻子变换成小玲的脸,那些便条和书页中的记录,都在透露着妻子急切的哀怨和深重的渴望。

      回到嘉定,戚然写了张纸条,贴在门背后。真的累了,他在澡池子里放满了水,冷水。随后,他从冰箱下层取出很多冰块,投入水中。初春,水迅速冷下去。
      走到客厅,久未照顾,水母已然还在优雅地娑动着,戚然怜爱地拂动着水缸,然后抬起它,放到浴池边。
      脱完衣服走进冰水里,寒意瞬间便从足底凉到心里。躺定以后,戚然拨动报警电话:“喂,你好,我要报警,有人要自杀。”
      “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
      “我。”
      戚然挂断电话,用小网兜把水缸里的水母倾斜在自己的浴池内。

      尾声:
      救护人员赶到后,在浴池里找到僵死了的戚然,戚然身边的水母,看上去还那么美丽,散发着莹莹的光,紧紧围绕着戚然不肯散去。
      救护人员把戚然捞出后发现,他早已死亡。
      一个年轻的救护人员在戚然的房门背后发现了一张小小的便条,上面写着:“请求医院将我的心脏还给病人小玲,戚然。”
      救护车拉着戚然的尸体绝尘而去,水母在水逐渐被放干的浴池里,慢慢,停止了娑动。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30665/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