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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绳
文/乃森
“用绳子绑在脚踝上的话,不管海浪有多大,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年轻女人的脸上带着简直是欣喜的表情,此刻正仰脸望着他。她喝了点酒,不多,但对于甚少喝酒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她的手里拿着根长长的红绳,似乎是为了使少年看的更加清楚一点,她举了起来,然后在朦胧的月色下嫣然一笑。
少年被这种纯粹的快乐感染到了,他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语气轻松的说:
“绳子给我,让我来绑,好吗?”
“喏,要绑的紧一点哦。”
将绳子递给他的时候不忘这么叮嘱,“我知道的。”蹲下去的少年已经打好了结,他起身的时候女人正在遥望海面,那么的全神贯注,但少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这被夜色笼罩着的海面上看到些许与众不同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
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好像看见了青色的星星在海面上闪烁,”女人的目光仍旧紧盯着海面,此时此刻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诉说,“散发着柔和的青色光芒,夹杂着一点温暖的橘色。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你呢?”
她侧头看他,“你想到了什么吗?”
“没有。”少年摇头。
“什么也没有吗?”
少年的眉梢慢慢的弯了起来,“真的什么也没有。”
女人看上去好像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在这行将结束的时刻,也不愿意再纠结这种事了。
“这个时候,水会很冷吧?”
“这个季节了,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了。”
“那我们走吧。”
“嗯,走吧。”
女人踢掉了木屐,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带动着绑在两人脚踝上的长绳慢慢绷紧,而少年却停下来,弯腰将两双木屐整整齐齐的摆在了一起。
“它们很快就会变成没用的东西。”
女人停下来,她已经不能再前进了。
可少年并没有回答她。他盯着腕上的手表看了一会,有些留恋的、慢慢的将它摘了下来,随后被手绢包裹着放在木屐的旁边。这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大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都很珍视,到现在也是如此。因为实在是舍不得让它沉入海底,只好优柔寡断一样的这么对待它。
月亮已经移动到了头顶,随风掀起的阵阵海浪如同星星顷倒下来一样闪烁着细碎银光。少年慢慢的后退一步,看着整整齐齐的木屐以及那一小团皱起的手绢,好像在进行着某种无声的告别。然后,他转身朝女人跑去,长长的绳子有不少陷进沙子里,又随着动作而渐渐显现出来。
“久等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走到女人身边的时候带着歉意的这么跟她说。与此同时,这也是在入海之前他所说的、在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句话。
一周之后,津岛家位于镰仓临海的小川别馆。
暮色下的海面好像被洗褪了颜色,显现出了一种处于枯萎边缘的色调。腥咸气息的海风不断的扑进二楼的窗户,以丝带系着的纱质窗帘控制不住的左右轻轻晃动。
门被敲了两下,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床上躺着的少年动了动,所做的仅仅如此。他已经用这个姿势盯着天花板发呆了很久,此时感觉到床面微微下沉的程度,他偏了偏头,用一种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哥。”
“阿竹说你想出去。”
“嗯,是,我想出去走走。”
“但是她又说,你一直在郁郁寡欢,拒绝和人交谈,在有意识的封闭自己。”说到这的时候,津岛文治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谴责,“我知道发生了这种事你心里也一定不好受,但是不应该这么作践自己,你还是津岛家的人,修治。”
上下眼皮轻轻的碰了碰,修治一脸茫然的偏头看着他。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像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走在黑夜里,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后面的完全适应,这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在很多年之后,随着步履不停而逐渐看到了天空的一丝微明,这时候其实已经非常释然了,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跳出来对你说,“我其实一直都在关注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简直是犹如怪诞小说一样的故事,但修治也仅仅是用那双消退了不少茫然的眼睛看着他的哥哥。他并没有说什么,而且即使是想说什么,此时此刻大概也说不出来。长时间的发呆使他的脑子变得迟钝,他的时间已经被冻结了很久。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还在觉得自己正处于镰仓的海水中,海水很冷,但是却让人安心,好像他生来就应该这样,人世的繁华并不适合他,只要他处于人群中,他就会像早已被上好发条的人偶一样开始做出种种戏剧性的事情引人发笑,但是实际上,他是一个更适合独自落寞的人。
大量的海水侵入口鼻时的感觉并没有多么好受,身体下意识的挣扎不停,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所以他解开了系在脚踝上的绳子,看着那个女人叫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的渐渐消失在眼际。他想要呼救,但与此同时也深切的明白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哪怕叫破喉咙也不会出现任何转机,随着愈发的痛苦,他被从未有过的后悔侵袭,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一直渴望死亡的自己其实深深的畏惧死亡,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草履虫,是水珠,是泡沫,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寄居蟹的壳。
他躺在床上——在被救起来之后,他有无数的时间去躺在床上,要么睡觉,要么发呆——有时候他会觉得天花板的白色是天堂的穹顶,他不是死后上了天堂的人,更不是天使,他是一张白纸。
一张飘落在地面上,不会被任何人重视的白纸。
他笑的时候,白纸在笑,他皱眉的时候,白纸就皱起眉头。唯一和其他的白纸不同的是,这张白纸并不会感到悲伤,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哭泣的滋味。他对一切感到漠然。
吃饭的时间,如果阿竹不来喊他,他不会主动过去,他好像感觉不到饥饿,但是面对过来喊他的阿竹的时候,他又总会弯起眉眼,大声称赞着饭菜的美味,这总会让阿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骄傲,因而在接下来的饭菜上倾注更多的心意似乎是必然的。
“您想吃点什么,修治少爷?”
面对阿竹这样的话,修治总会露出认真思索的表情,然后报出一系列的菜名或者糕点名称。一直以来待在一个地方,一定会感到无聊,而在无聊无法被疏解之后,就会产生一种怀疑式的孤独,这也是人的特质之一。
如果能用料理来消耗时光并且得到快乐,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喜欢看到阿竹的笑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兴许是个温柔的人,但又总是很快的否定掉。他是个罪人,他笃定的告诉自己,一条生命葬送在自己手里,她死了,他活下来了,罪人不会温柔,他乃绝代凶人。
在小川别馆的这几天,虽然每天都吃的很多,但看起来却好像比之前更加憔悴了。阿竹无意中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让正在看书的修治手一抖,差点抓不住书。晚上洗澡的时候,慢慢的抹掉镜面上的水蒸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越发觉得这不像是人了,好像已经化身某种怪物。这张脸过分苍白,是怪物的脸,却带着人类的思想,他会花很长时间去思考,却始终都没有做多少对这个世界有益的事情。在小川别馆的第四天,在强烈的反抗之后,他坚持不下去了。
他再一次的想到了去死。
当初面对警察一次又一次的询问,他乖乖的按照大哥的意思表示这真的是一场意外,而如果不喝那些酒的话,这场意外一定能够被规避。
现在,没有酒精的作用,意外再一次来袭。
他看到在皮肤上扎眼的处于流动状态的红色,世界从未有过的安静。这么多天来一种折磨着他的于耳边的窃窃私语像被按了暂停键,脑海里的海浪声终于停歇,像是某种致幻的药品,透过那面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想要将一切破坏的欲望。
可是当冰冷的刀片贴上自己的脸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大哥的那双眼睛。躺在病床上于噩梦中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被关切的声音包围着的自己,看见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帽子的大哥站在人群的外面,一语未发的,用那双带着谴责的眼睛看着自己。
于是他将刀片收起来,不是很熟练的处理了胳膊上的伤口。被缠着绷带的伤口隐藏在衬衫的袖子下面,如果他愿意的话,也许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后来的很多次,他一次又一次的拿起刀片,但总是在中途就戛然而止,随着升腾的痛意,如同那次浸入镰仓海水中一样——那剧烈的想要活下去的心情,使他如同被糖果奖励的孩子一样感到幸福。
他还活着,这具身体还有生命,所以仍然能感觉到疼痛。
与此同时,他也在用这种方式惩罚着自己。
他想起那个女人的脸,想起她在海水中散发的样子,想起海面上被倾洒的月光,那是绝世的美景。那也是在美丽的临终之时,所见到的最后景象,所有的一切都被赋予了死亡边缘的浪漫,而且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些事情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可以平淡叙述出来的故事,他感到释然。但是在这个时候的他,和被吞噬掉情感的怪物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在小川别馆的一周之后,大哥回来了。说了些什么话,好像已经记不大清了。总是在睡觉,不是在逃避什么,而是被子以及枕头的安慰,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
那个已经忘记名字的女人,已经死掉的女人,在海水中披头散发,好像在大喊着什么。
但是他最终还是臣服于对死亡的恐惧,解开了那原本系的很紧的红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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