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尘亡目

　　“...不错，可惜眼睛看不见，再等几日...”

　　半梦半醒中云目感觉到被只冷冰冰的手拿捏着下巴，左右摆弄了两下，初醒便听得这低沉带着倦意的话。双目由布条遮着，这几日倒是隐隐约约有一些微微的光亮了，能感受到眼前人的大致轮廓。

　　能自在出入此地且如此施令的，想必只能是那位世人皆称活阎王的书院主理。

　　云目此刻还在微侧着头想那说不出的那味香料是什么，怎么混合起来如此奇妙，听到凳子吱呀的声音，模糊看着身影起身准备往外迈步，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好像是转过身对着她的方向又顿了顿，然后跟随的人快步跟上，咣的一声门关上，屋内速又安静如初。

　　“叫...云目？”书生顿了顿步子，轻呵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拇指轻碾了下食指骨节。

　　屋子此刻充斥着近似凝神香又难即刻分辨的气息，云目仔细嗅，檀香混着些甘松...不对，还多了些，这不是凝神香，多了说不出的水墨气味，院里人表面都称他书生还真是贴切。

　　这倒不是云目第一次听旁人说，看不见可惜了。

　　云娘花二两银子从人贩子手里买她领回书院那时，云目偷听得收银子的人问云娘说“这小东西自出生就是瞎的，虽说生了个好皮囊，却总说看见这个那个的瞎话，你要她能做何用，不如旁边这男娃...”

　　云娘转头向另外的方向叹了口气，笑笑道，“看不见是可惜，疯癫也无碍，不过她那眼珠亮得紧，我喜欢。”

　　那之后云目总是昏昏沉沉的，坠在梦里，日夜颠倒。模模糊糊地竟复忆起，豆蔻十三那年和云娘约定每年生辰都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必须作答，云目问云娘当年为什么选了自己，明明自己又瞎又疯。

　　云娘答，前一日吶，我梦见你了，在间香料店门口的招牌旁倚着，眼里分明是有星河流转，就直盯住对面香料店老板出神，颦眉。她暗叹这眼珠眸光流转，生能摄了观者的魂，才领她进了“书院”。

　　后来云目才知原来这书院，不是寻常人家听学的地方，在这里也有所授，不过教不是那些诗书，而是杀人之道。书院披着斯文的皮，干得确是件件杀人的买卖。

　　云瑶在榻上斜倚着身子，左手摇扇，右手搂着云目反问她，我的小阿目，死人，你惧么？

　　云目摇摇头，她并非不知每次云娘离开院子是为何，有时是几个时辰，有时是几天，最长也有一月之余的，多是去夺人性命了。

　　云瑶摸摸她的头又问，那你，怕我吗？

　　“云目这命是云娘买下的，现在有的也都是云娘给的，你待我甚好，也没什么好怕的。”

　　“那你怕这书院吗？”云娘复又问，心里哀叹，可惜她看不见，未曾能见过这书院全貌，尚不知这其中深浅，又怎能作答怕不怕呢。书院面上接的是一桩一桩的命，底下却护得杀人之人，平衡得是这世道安稳，权衡利弊。这乱世中，倒是为可怜人留了条生路。
　　云目没告诉云娘的是，她能入梦，是那世间有异于常人之能的极少数之一。被她领养前夜，是自己夜间觉着冷，偷猫在客栈隔间取暖的时候，意外探入云娘梦境，初入便深感这梦主的杀意，才在梦境里盯住对面铺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老板，又担心又无措。

　　在云娘梦间，她也多少见过一些院里其他的书院门生，有极其残忍的，也有看着毫不起眼却能在顷刻间夺人性命的，这些见的多了也都不算可怕，听云娘讲他们来历也不尽相同，有拜帖前来愿意依约执行求庇护的保命的，也有像云娘一样签了生死契终身卖命的。

　　有趣的是，听闻在上阁有极少数异于常人之能的杀手被招募，作为书院的绝密，没人对得上名号，也无人清楚他们所谓的异人之能又是什么。借云娘梦境里看过很多闪过的杀人片段，在她眼里，这些生生死死不过是梦，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至于自己，在梦里她多是个旁观的角色，这梦是真是假，是实是虚，都无从判断，即使在梦里死去，睁眼瞬间便又恢复如常，不知道这杀意是虚是实，若为真又当做何阻止，这异能也真是无用，说出来也只遭人非议笑话不仅盲眼还疯癫。

　　窗外此刻突然像是山体倒塌，接着是水哗啦洗刷地面的声音，云目向身侧摸索着想关上窗，听这动静，是下雨… 梦里见过，嘴上不禁念叨“云娘别走，别去”。

　　云娘接了上阁来令却再也没回来的前夜，她的梦里就似今日，仅余漫天竖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连同云娘的离去的背影，看着云娘越走越远，拼命喊她别走，却是徒劳，她转瞬便消失在漫天雨幕里了。若不是那时云娘带她入院护她周全，她一个无用的瞎眼小丫头，在这世道如草芥，怕早已没命活了，这命是云娘的，自是要好好活着找到云娘。

　　云瑶失去消息后，云目尝试进入过她的梦境，只是周遭都是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光，也听不到回响，感受不到任何波动。但梦只要还在便说明着，云娘还活着，如果有朝一日她有机会可以离开书院，定要寻得她的云娘的。

　　傍晚时候，路过中阁避雨的杂役驻足在檐下轻声议论：“云瑶这回多半是丢了命了，可怜这瞎眼丫头，以后无人护着，生得容如玉，这看着就是个薄命的相。”云目听得，心里却是绝不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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