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

　　“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爷爷抄起院子里的笤帚就往叔叔身上打去。
　　“老杨头儿要杀人啦！还有没有天理啦！”只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子，身上披着一件水蓝色的刺绣长衫，上面秀满了蓝盈盈的小花朵，是汉服的款式。
　　再细看那个小孩子，只见他长了一双灵动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里透红，小鼻子尖尖的，小嘴巴微微嘟着，两片肉肉的小嘴唇透着健康的粉红色。
　　一袭水蓝色的长衫更是把整张小脸儿衬托的越发水灵。
　　那个小孩子一边灵活的四处躲躲闪闪，一边不断的喊人求救。

　　“呦！老杨头儿，恭喜你啊，这回终于有丫头了。哈哈哈！”刚刚下班正骑着自行车路过老杨家大门口的隔壁老王头儿，看到老杨家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场面，赶忙停下来，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杨卫东！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爷爷气的满脸通红，哪有心思管那欠嘴的老王头儿。爷爷扭过头去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就举着笤帚追着满院子鬼哭狼嚎的叔叔。

　　没错，那个正处于八|九岁狗都嫌时期的小孩子就是我的叔叔：杨卫东，生于1968年2月14日。这名字是爷爷取的，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名字。
　　大家都叫他东子。

　　叔叔自小长了一张比丫头还俏的人畜无害的小脸儿，可却一肚子坏水儿，上房揭瓦，偷鸡摸狗，就没有他杨卫东不敢干的事儿。
　　叔叔上头还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老爸：杨卫华，小名华子。
　　老爸五官普通，但是打小儿性格就特爷们儿，也是没个正型儿，整天四处瞎晃荡。可和叔叔不同，老爸被爷爷打总是一声不吭的跪在院子里，脖子一梗，一副“你爱怎么打怎么打，反正我就是不会认错”的倔脾气。
　　所以他们爷儿俩每次都是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互相置气，谁也拿谁没办法。每次都是等到爷爷打累了，老爸再“腾”的一下站起来扭头就走，常常气的爷爷脸色发青好些天。

　　可能就是天生的性格不对付吧，他们两兄弟在家里并不亲近。但在外面，只要有人敢动叔叔一根手指头，不打得对方叫他爸爸，老爸是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

　　“我就羡慕你们家里热热闹闹的，不像我家，孩子都太文静了，没意思，没意思，实在是没意思。”老王头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见爷爷不理他，就继续欠嘴，不把爷爷气的骂娘，他是绝对不肯闭上嘴巴的。

　　老王家有且仅有四个丫头。老大和老二都已经十几岁了。老三亚杰和老四亚文是在家里的大炕上先后出生的，中间只差十分钟。她们姐妹俩只比叔叔小几个月。因为她俩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所以她们的出生，给素来以重男轻女闻名的老王家带来了沉重一击。
　　哦不，是两击。
　　老王头儿一直眼馋老杨家的两个儿子，所以卯足了劲儿的要生儿子，这回可倒好，不仅没生出儿子来，反倒又多了两个丫头。
　　“这还不得让邻里邻居看笑话！”
　　老王头儿越想越气，一气之下用一把大铁锹铲起姐妹俩就丢到了离家不远的垃圾堆，然后气呼呼的回家了。
　　后来还是她们奶奶于心不忍，把她们抱回了家，颤颤巍巍的递给了她们的妈妈。在她们吃上第一口奶的时候，他们全家“哇”的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来，不知道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还是为家里又添了两个女儿感到绝望。
　　总之，那个晚上，哭号声延绵不绝，如鬼哭，似狼嚎，骚扰了邻里街坊整整一夜。
　　这对姐妹花儿终究是福大命大，报复似的长得又白又胖又可爱，还特别爱笑。从小到大都是街坊邻居里数一数二的漂亮丫头。
　　老王头儿去哪里都喜欢带着这对姐妹花儿，尤其喜欢在爷爷面前炫耀。因为他知道，对于二胎没有如愿得女的老杨头儿来说，他的这对宝贝女儿，就是老杨头儿心里的一根刺。

　　“滚蛋！”爷爷冲着老王头儿大吼了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赶紧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骑着骑着还得意的哼起了小曲儿。

　　“我让你瞎胡闹！我让你瞎胡闹！”爷爷趁着叔叔被吓得走神的功夫，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脖领子，像拎只小鸡崽子一样把他给提溜到了半空中。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抄起笤帚照着他后背就开始猛打。
　　这才刚打了没两下，叔叔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求饶起来。爷爷的心登时就软了，把他放了下去。叔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见老爷子气消了大半，便麻利地脱下那件水蓝色长衫，继续哀求道：
　　“爸！我错了！我真错了！你看我这不脱下来了吗？可别再打了，贼疼！爸！真疼！可疼可疼了！”
　　爷爷还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只要叔叔这么一求饶，爷爷这笤帚就再也打不下去了。
　　叔叔这个人精儿，打小就摸透了老爷子的心思，虽然闯祸不断，可他却很少挨打。

　　叔叔声泪俱下的表演实在是我见犹怜。邻居阿姨们只要听到叔叔开始打着哭腔求饶，就都不知从哪“蹭”的冒了出来，三下五除二的拉开爷爷，把叔叔抱回自己家里，一会儿给叔叔揉揉这儿，一会儿给叔叔递块儿糖，柔声细语的不住的哄着护着安慰着。
　　叔叔噬甜如命的毛病估计就是这时候落下的。

　　当晚，爷爷和奶奶躺在炕上久久无法入睡。
　　奶奶突然坐了起来，背对着黑暗中的爷爷，说：
　　“杨振邦你可给我听好了。赶紧把你那堆乱七八糟的反串儿玩应儿丢掉！这要是早些年被发现，全家都得跟着你遭大难！”奶奶是个默默做事的女人，非常符合那个年代勤劳贤惠的妻子标准，平时寡言少语，很少和爷爷起冲突。但是奶奶也有根软肋，那就是叔叔。只要爷爷打叔叔，奶奶都会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

　　那一晚，爷爷居然也一反常态的没有出声。
　　沉默良久，他在黑暗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咱俩四十岁才陆续生下华子和东子，你也别对他们太严厉。华子也就罢了，性子倔，好在身子骨也结实，打两下就打两下。咱们东子可不一样，你瞅瞅他那小身板，长得像根豆芽菜似的，柔柔弱弱的，像个丫头，哪经得起你这么没轻没重的毒打。”说着说着，奶奶就开始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奶奶这一哭，爷爷突然就烦躁起来，扯着脖子大骂道：“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不打不成器，就因为像丫头，才更应该多管教！”
　　“上梁不正下梁歪！”奶奶丢下这么一句就气哼哼的躺进了被窝里，没有再出声。
　　“……”爷爷被这一句怼得哑口无言。
　　那一晚他久久难以入睡。他想起了很多年轻时候的往事，心里憋得慌，可终究还是一声长叹，万般无奈啊。

　　后来我听姑奶说，他们那一代人过得挺坎坷的。据说他们是随着家族闯关东来的东北。一路上饥寒交迫，太爷爷为了给几个孩子留条活路，一路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送给了沿路的农户。
　　最后到达东北的只有爷爷和姑奶两个孩子。他们姐弟俩经历了东北伪满洲国的建立和覆没，也亲眼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从饥荒中活下来，后来又经历了动荡而黑暗的年代。所以直到三四十多岁，他们才开始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此之前基本上是在为生存而挣扎。
　　爷爷后来被分配到国营工厂上班。他长了一张标致的花旦脸，五官十分秀气，平时为人低调，在厂子里很受欢迎，用现在的话说应该就是“厂草”了。
　　经人介绍，爷爷认识了和他同岁的奶奶张连娣，没过几个月俩人就结婚了。但是一直到他们四十岁才有了孩子。

　　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有一阵子爷爷无意中认识了几个东北的二人转演员，培养了反串儿的爱好。据说，爷爷一旦扮上花旦的扮相，就好像狐狸精上身，妩媚的让你挪不开眼。
　　后来社会风气越来越严，爷爷也就把这个爱好戒掉了。
　　但是那一身水蓝色的旦角儿长衫，爷爷一直舍不得丢，私藏了好多年。直到那一天不知怎地，竟被叔叔给翻了出来。
　　与其说爷爷是在生叔叔的气，不如说是因为内心最隐秘之处，被猛得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恼羞成怒。

　　对于叔叔穿上那件长衫这事儿，爷爷心底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该来的总还会来的，你杨振邦无能为力。”那天深夜，爷爷左思右想，一咬牙，就偷偷跑出去把那件长衫丢进了垃圾堆，临走前还狠狠地踹了几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胡同里各家各户的烟囱就冒起了热气腾腾的炊烟。紧接着空旷的小胡同里就有了各家各户的大人们骑车上班的身影。
　　每个人的自行车把上都会挂着一个针织兜儿，里面装着铝盒饭。大家三三两两并排骑着车，聊着最近邻里街坊发生的趣事儿。

　　与大家不同，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清卫国，是才下夜班。
　　他那乖巧白净得跟瓷娃娃似的儿子清安，总会掐准了时间，及时开门迎他进屋。每到这个时候，清卫国整个夜班儿的疲劳也就一扫而空了。

　　清卫国的老婆属于不安于现状的人，那年年初她就和厂子里的几个好姐妹一起去了日本打工，把他们爷儿俩丢在了东北老家。
　　清卫国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儿子。明明比隔壁的东子还要小，可他却像个小大人儿似的，从来都不闯祸。不仅不淘气，还懂事的让人心疼，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生火做饭，他负责做早饭，这样就能让清卫国下了夜班及时吃上一口热饭，然后清卫国晚上上班之前再把晚饭做好。他们爷俩儿的生活虽然有些冷清，但也还算安稳。

　　“哎，爸对不住你呀……”清卫国看着给他盛饭的儿子，总会忍不住念叨这么一句。
　　“爸，快吃吧，吃完了好好休息，我要去上学了。”清安笑着给清卫国递了一碗饭过来。

　　清安和叔叔同年出生，只比叔叔小一个月，生日是3月14日。
　　他出生那天的凌晨就开始下鹅毛大雪，一直下了三四天才停。家家户户都是全家上阵才把积雪清理干净。
　　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胎记，白白嫩嫩的像个瓷娃娃。他奶奶看了就叹了口气，说：“哎，这孩子恐怕难养活啊，名字别起太大，就叫他清安吧，平安一生”。

　　见清卫国开始吃饭，清安才收拾书包，然后整整齐齐地斜挎在肩上，出门去上学了。
　　他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正杵在垃圾堆前，蔫头耷脑发着呆的叔叔。叔叔的书包从来没有好好挎过。总是被他挂在脖子上，吊在身前，晃晃荡荡的。
　　叔叔见了清安便懒洋洋的抬抬手，很敷衍的打了个招呼。清安也只是礼貌的笑了笑，就飞快的转身出发了。

　　虽然他俩是同班同学，还是邻居，也能称之为发小，但两个人从来不在一起玩，他觉得叔叔太闹腾，叔叔嫌他死气沉沉没意思。两个人基本上保持着互不相扰的距离，不远不近，不陌生也不熟稔。

　　紧接着王氏姐妹花儿俏生生的出门了。
　　姐妹俩一样的花裙子，一样的编得油亮的小辫子，一样的红色小书包。她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往学校走着。
　　姐妹俩看见不远处的清安，高兴的一边喊一边追。
　　“清安！清安！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清安听到后，立刻就停了下来，开始转身往回走。他一直走到姐妹俩中间，笑着伸出手去牵起了她们的小手。
　　就这样，三个人手牵着手，说着笑着重新出发了。

　　“切！真没意思，怎么做到的，上个学还那么欢快……”
　　被落得越来越远的叔叔顺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他又看了眼垃圾堆里的那件已经被泔水泡的面目全非的水蓝色长衫，看了眼那长衫上已经脏污了的小花儿……嘴巴里那新鲜的青草香突然变得有些酸涩。
　　有生以来第一次，叔叔感受到了悲伤。
　　他低下头，开始慢腾腾的，不情不愿的向学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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