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们

　　七八月份，是康城最热的时候。一年一次，一次持续两三个月，都有太阳直射点偏离赤道靠近北回归线，给处在北回归线周围的朋友们带来灼灼热气。

　　谭谨就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国家在北半球，城市靠南却未过北回归线。春天有花，冬天有雪，没什么好挑剔的。只除了——
　　夏天是个大火炉。

　　有时候挨上下雨打雷还闷热的时候就更加令人心烦。

　　对这座城市本身，除了气候条件可以吹毛求疵一下，谭谨并没有什么真的不满的地方。虽然城市规模的确算不上特大，但经济发展水平很不错；历史人文底蕴有，城市公共设施也完备。谭谨自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康城人，大学也是康城的一所大学，他对他的大学同学这样自豪地说过：“这个城市就是我梦想中的城市，我以后就准备一直在这里。”

　　来自外地的大学同学们总是很羡慕地说：“害，那可不，这样的一个城市，虽然不是北上广深，但对于我们这些想在这里安家的外来人而言也足够不友好了。”

　　也有人发出激烈的酸言酸语：“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有本事就去北上广深那样真正的国际大都会啊？康城对于你而言还只是个小土坑小水洼吧……”

　　谭谨自是一笑置之，也不解释，也不辩白。

　　他暗自嗤笑，这些家伙根本就不明白他话语里的真正含义。

　　所谓的本地人似乎就比外地人有天然的优越感。不过谭谨心里明白，自己这个本地人和那些来自
　　外地的大学同学实际上没什么两样。他的家庭条件就是一般人的条件，父母朝九晚五，拿着能养活家庭、每月供供房贷的死工资。没什么余钱，也没什么担惊受怕。

　　是的，没有错，谭谨父母是从小地方辛辛苦苦考到康城的。能在康城安家，已经是本事。而父母最常跟谭谨说的一句话就是，“小谨啊，一定要好好学习，家里指望着你能真正在这座城市干出一番事业呢。”

　　谭谨在叛逆的青春期，曾经很反感父母的絮絮叨叨。但，到了现在二十八岁的年纪，早已懂事。
　　实际上谭谨本就是一个很成熟的人。从小就是。

　　他也很早就定下自己的野心：一定要，出人头地。
　　人常说，能从小确立自己远大理想，明白自己长大后想做什么的人，实际上并不多。换句话而
　　言，他们，或者是她们，就是凤毛麟角。

　　不会迷茫的人，坚定理想信念或者明确职业选择的人，那都是“天才”。不是智商上的天才。现实生活中，很多所谓的聪明人，也没能过好他们的人生。

　　谭谨至今都记得高考前夕的一次家长会。他早早放学回家，等着他爸开完家长会回来对他“严刑逼供”。

　　是四月上旬的一天，空气中的燥热因子已经出现，他焦躁地在家里的木地板上来回踱步。他心里是清楚的，他没考好这次模拟。不是没有努力，就是那种很麻木的，别人在跑，自己也在跟着跑，却不知道去向何方的麻木。就连这次模拟考砸，他也保持着对成绩的麻木；他焦躁，是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解释。

　　他高一时已经度过叛逆期。

　　他当然明白，那是对他寄予殷切期望的父母啊……

　　啪嗒一声，是门开的声音。

　　前脚是沉默的父亲，后脚是红着眼眶的母亲。

　　他有些呆，问母亲她怎么今天回来那么早，早上还说要加班到晚上九点。

　　眼尖的他早已经注意到，他那张轻轻薄薄的成绩单是抓在母亲手中。

　　母亲抓成绩单的那只手就垂在身侧，紧了松，松了紧。眼圈周围是又开始泛红。就这么定定地瞧着他，像是想用目光在他身上留下两窟窿。

　　母亲最终也只是轻轻地将成绩单放在桌上，不发一言地回了房间。

　　门是被轻轻带上的。而母亲的哭声，隔着扇门，是震耳欲聋的。
　　他依旧做不出任何表情。

　　父亲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是路过他的时候，一句“你，好自为之”。然后开门，又重重把门摔上。
　　那嘈杂声似乎是变小了，变得隐隐约约。那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和抽泣声传入仍站在客厅的他耳
　　中，好像隔着层雾。

　　他心里木木，四肢也木木。就是按部就班的，关掉大厅灯，带上餐桌上的成绩单，回自己房间，盖被蒙头，睡觉。

　　当时，他就想，想着明天就是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他保证，他在心里向父母保证，也是向他自己保证：他，会成为一个奋斗的人。
　　他，会好好学习；
　　他，会出人头地；
　　他，会挣大钱；
　　他，会成为一个不迷茫的人。

　　###
　　谭谨现在的小日子，那可是过得有滋有味。

　　嗯，没错，谭谨自认为，比他的很多同学还有身边的同龄人都要强。

　　事实也确实这样。

　　在二十八岁的年纪，谭谨已经是能独立攒钱买房的年轻人。还是在二线城市中都排名靠前的城市哩——他目前名下房产，就是新商业圈里慧慧路上新开的尚府楼盘中一处120平的房子。全款购入。

　　父母的房贷，也就是他从小住到大的那个房子的房贷，也被他全部还清。

　　他让辛辛苦苦操劳大半辈子的父母住进新的豪华装修的大房子里，又安排旧的老房子进行重新装修。

　　谭谨自然是全程做监工。旧房子装修倒并不豪华，但胜在新，这样子好出租。

　　他呢，就租在自己上班单位旁边的一老小区里。小房子，简单装修，就图离单位近，不用大早上倒来倒去地换乘公交地铁，也不用考虑什么早高峰晚高峰，免了那一身汗臭满脸疲惫地来回挪位儿。

　　老小区绿化很是令人满意，地理位置又是在市中心，周围是各类商场大厦。谭谨自然是满意极了，每逢周六周日就要呼朋唤友：“哎呦，老李呀，出来聚聚”“那老陈，这市中心啊新开了家餐馆，来尝尝”。

　　老朋友们的回复倒是五花八门：“哎呦哎呦，您老是成功人士，优哉游哉，我这儿可是在秃头加班”“害，这不凑巧的，我今天恰巧要约一个客户吃饭，要不改天——下周，下周我绝对得空”。

　　谭谨电话里那是豪爽极了：“没事没事”“下次下次”“诶诶，我们孙老板必定是挣大钱的人啊，哪像小弟我……”诸如此类。

　　挂了电话，谭谨心里那就是一片寂寞空虚冷。“切，这就是失败者的人生吗？忙忙碌碌，庸庸碌碌，甚至连给自己的放松时间都腾不出来……还是说，他们觉得跟我在一起聚会把他们衬托得渺小不堪？呵，这就是‘那些人’的生活啊！”谭谨在内心暗自嘲讽着。

　　转头人就也跑去家旁边的公司继续加班。毕竟没朋友约他。

　　谭谨有时也会回忆起，他高中大学时期的学渣生活——嘲笑人整天“我从来不学习”的学霸是“学婊”，他自己现在那就一活脱脱的“工作婊”。

　　谭谨常常自诩为这无情钢铁世界里的“野心家”。能自信满满地给自己冠以“什么什么家”头衔的人，那都是对自己充满自信。

　　有野心，够努力，又成功。这就是谭谨。

　　那什么周六周日一定要拉着一帮子人出去浪，自然也在他的野心范畴里，“事业生活两不误，这就是他谭谨”。

　　令谭谨遗憾的是，他“野心家”的头衔里，还有两个字，那就是“野心”。

　　所以什么周六周日一定要拉着一帮子人出去浪，那是总也成功不了的。这回是人家有事，下回就是他自己有工作。

　　谭谨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还缺少什么。除了打电话说“周六周日一定要拉着一帮子人出去浪”，并且成功做到“周六周日一定要拉着一帮子人出去浪”。

　　当然，钱，自然是要多多益善；他是觉得，自己除了金钱之外，还可以再多那么一些，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在大概一年前，谭谨回爸妈那儿住的那么一两天里，他晚上躺床上，迷迷糊糊间。“诶，我怎么觉得自己少个对象……”可以暖暖被窝的那种，这样大晚上睡觉也不会觉得，唔唔，像现在那么冷吧，“可现在不是夏天吗？”“哦，可能是开了空调的缘故吧……”

　　第二天一早，“哈——啊气”，出门对父母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大喷嚏。

　　谭谨又只能像小时候那样在餐桌上父母问他答。

　　母亲说他一个人住不会照顾自己需不需要母亲帮忙，谭谨赶忙回复不用不用。
　　父亲又问他最近工作怎样，这谭谨绝对有自信，说挺好挺好事业上升期。
　　“再忙也要平衡好工作与生活啊……”“你看那老钱家的孩子，刚结婚，两个小的在一起不挺热闹……”“诶，你这孩子要不要去见见那个张阿姨家的孩子，挺标致的一人儿，大家又都知根知底……”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谭谨是一脸懵地，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下父母的话被打断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也觉得该谈个朋友了，”低头扒饭，嘴里塞着菜含含糊糊，“不过说好了，我要自己挑。”

　　谭谨就这么听着父母又炸开了锅，母亲在那边叫嚷着自家儿子那么有本事有钱还长着张好脸蛋的帅小伙被居心叵测的人骗了该怎么办，父亲是在一边摆出沉着冷静教育孩子的模样说男人有钱有前途可以，但是不能欺骗他人感情云云。

　　谭谨一边低头扒饭，一边胡乱点头“嗯嗯”。

　　第二天，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嗯嗯，是我，我谈了个朋友，公司里的小职员。”

　　母亲想多问几句。谭谨连忙道：“好了，忙，下周带回家给您二老掌掌眼。”

　　下周回家。母亲：“诶诶，人呢？”
　　谭谨：“嗯？什么什么人，我不站在这吗？？？哦哦哦，分了分了分了。我刚换了另一个，这个有点害羞。”

　　类似的情形这一年里上演了很多次。

　　父亲有一次抓住谭谨问他是怎么回事，谭谨耸耸肩。
　　父亲问他是不是玩弄人感情，谭谨似笑非笑，就回答你情我愿的事情不和就分呗。
　　父亲无奈。谭谨告诉父亲还是赚钱给予他快乐和安全感。

　　谭谨在心里还悄悄地念叨着：“我可是抱有野心要找到一个缪斯级别的人——所以，中途换多少个那也只是必要的‘找寻’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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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盛夏时分的一个早晨。破旧而有些阴暗的小区楼道里，灯还一闪一灭。

　　踩着人字拖啪嗒啪嗒下楼梯扔垃圾的谭谨是难得给自己放个小短假，揉着他的两只惺忪睡眼，就这么不注意地撞到了一个——
　　谭谨盯着眼前被撞倒的那人的两只中号行李箱，和脚边自己的开口垃圾袋。

　　“害，你这人走路不……”谭谨起床气，盯着眼前低个脑袋穿杂牌白色衬衫的家伙准备开骂。
　　“啧，真不愧是个矮子。”他暗自点评道。人比他确实是低两个台阶，可这个头也实在是——“一米七五左右吧，估计还是穿运动鞋跟比较高才够上的，不仅残废还眼瘸……”还……
　　眼前的男人抬头。“这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语速挺快，应该是想道歉一番赶紧翻篇，明显是刚搬过来的人，显然是不想在刚搬过来的时候就同明显是住一个单元里的邻居谭谨闹出不必要的纠纷。
　　“还四肢……”那“不协调”三个字却是在心里都憋不出来了。自然，嘴上的骂骂咧咧也继续不下去了。

　　谭谨是人生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得对眼前这个毫无利益关联的人，说上几句漂亮话。
　　“咳，咳，没关系，这个，是我下楼梯没注意，”谭谨只觉得脸在发烧，舌头打结，四肢也无处安放，唯一的好处，大概只有不困了，“那个，咳，你住哪里，我，我帮你搬行李。”
　　这个人，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态度前后变化是一百八十度。

　　谭谨觉得自己手心在出汗，就干脆往裤子口袋里一插。
　　谭谨看到，眼前的这个矮子——呸，不是，是男人，还是个长得，唔，不错的男人，笑容不变。
　　他说，“没事”。
　　恍惚间，谭谨想，不，他有事，他这是还在做梦，估计还是个意外纯洁的，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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