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管这玩意叫神?

作者:不言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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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临



      白骨露野,尸山血海。

      少年哼着山村野调,远远地踏过满城枯骨行来,仿若归人。

      “咔啦咔啦——”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终于,他在一座衣冠冢前停了下来,不再哼歌,只是默默无言地盯着。
      老远有人凄苦地呻/吟哀叫,挂在染血树杈上的乌鸦忽然吱嘎吱嘎叫起来,拍拍有力的翅膀冲出去。

      少年站在衣冠冢前,静得像棵树。
      他的视线掠过墓碑上歪歪扭扭刻着的四个字“沈鹤归墓”。这人活了一辈子板板正正,死后倒是歪歪扭扭惹人发笑。

      少年也笑了,嘲讽又刻薄,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恶毒,像是恨惨了这座衣冠冢的主人。
      他笑着笑着,不自觉摸到颈间红痕,冷笑戛然而止。

      少年又开始发呆。

      城北洪水滔天,城南烈火连天;城西饿殍遍野,城东鼓吻奋爪。
      反正在他眼里不过鬼哭狼嚎,惹人耳根吵闹。

      少年也懒得回头去看人间,利落地几下挽起右边袖子,露出白皙的细胳膊来,腕骨精致,五指修长,这双手天生适合抚琴弹奏或是握笔作画而不是——
      而不是一把掏进自己的胸腔里。

      少年半张明媚的脸沾上胸膛溅出的血,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指像锥子一样在血肉里辗转,直到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把抽离出来。

      殷红的鲜血不要钱一样淌了满地,他依旧那副表情,眉头都不皱一下。

      少年握住那根沾着血发着光的神骨,面向那座衣冠冢,就像是面对那个名为‘沈鹤归’的人一样,冷笑着说:“你惯出来的人间,要我去救,真是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他将神骨重重打入七尺之下!

      九天巨雷骤然轰鸣,似要将人间劈做焦土!

      少年眼前的光景渐渐昏暗,听着天雷嘈杂,刚要骂一句“别他妈劈了”便觉出全身麻醉了一样使不出力气,也发不出声音。

      意识涣散前他听见老远有中年人一声颤微微的呼喊,“怨尤神殿下,此番恩情,吾等……”

      少年没听完,眼前最后一丝光芒散去,陷入了沉睡。

      自有人以来,关乎神明的传闻实在不少,单是七八岁的稚子都能舔着糖块笑嘻嘻地说五六个来。
      人们最常见的供奉莫过于家神在内的这类“喜神”。
      他们慈悲为怀,怜悯众生,弹指是吉利,颔首是好运,笑口常开是天平地安。
      与“善神”相反的则是“凶神”。
      翻手揽福,覆手降灾。
      令人望而生畏。

      而怨尤神又是凶神里出了名的扫把星。

      先不提他入世前,到哪哪腥风血雨、不得安宁。
      就说他入世后,克死了宗里老黄狗、克死了宗主、克死了长老,克了一圈众人想着他也该消停了吧?难不成他还真要克个百家姓出来?结果这人二话不说又把收养了他的大祭司克死了。

      听说大祭司死时血流一地,凤凰长泣;日落月升,天地颠倒。
      也不知道他临死前后不后悔当年收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一口下去直截了当地咬断了他的喉咙。

      百年大宗同样被撕了个稀巴烂。

      怨尤神人呢?
      有人说他元气大伤归回老巢,有人说他化作老朽隐于现世,也有人说是那位大祭司临死前用毕生所学将这邪神斩于剑下……
      好吧。
      总而言之,就是他怨尤神,在千年前不知所踪了。

      现世。
      信徒已入梦。

      ——“听我说。”
      耳边有呻/吟着的淬毒浸血的怨声,它们嘁嘁嚓嚓诡笑着隐匿在巍峨山门两侧的荆棘丛中兴奋地张望着。

      ——“当你坠落于藏怒宿怨,徘徊于无可奈何。”
      层层叠叠的石阶通向倒置的深渊。
      那是此岸的因果树,彼岸的温柔乡。

      ——“入睡前在你的发梢系上绑有铜铃的红线,怨尤神将会引导你前往梦中的魂请庙。”
      落在每一阶的脚步都如同踩在鲜血淋漓的刀刃上。

      ——“在神像前,诉说你的祈愿。”
      年轻的男人紧攥着手中被汗水濡湿了的铜钱,小心翼翼地迈过鲜红的门槛。
      冷清清而阴森森。
      供奉在香案后的玉石神像低垂着精雕细琢的眉眼望着他,明明神色淡然得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悲悯,偏偏在这诡谲的寺庙中映出了百倍的邪气。

      ——“他将回应你所有的怨恨。”

      男人噗通一声跪在了庙中仅有的一张蒲团上,双掌与额头贴上冰冷的地面,深吸一口气,嘶哑道:
      “怨尤神殿下!求您回应我的怨恨!!”

      话音刚落的顷刻间他听见叮一声铃响,系在发丝间的红线倏然断开,无声地落在了眼前一方晦暗的地砖上。
      庙宇外的狂风四起与喁喁私语在这一瞬间归于寂静!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的寒毛根根立了起来,上亿细胞尖锐地叫喊着。

      叶锦一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自神像后苏醒,似要将他的根根白骨混着滚烫的血液碾成肉泥,他的怨恨将在泥泞中盛开艳丽的花。
      在这种极端的恐惧下,连残喘都成了奢想。

      ——神明降临。

      苏醒的怨尤神红衣猎猎,面具狰狞,竟比妖鬼还多几分诡谲。

      他赤脚踩在神像臂膀上,睥睨着他轻声问道:
      “怨孰?”

      叶锦一这时候倒是知道怕了,腿肚子直抽,顿时有些把不住自己的开水阀门了。

      ……虽然这个神的声音不大,甚至透着点懒洋洋的意味,听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但万一是个心眼极其小的,半天听不到回信,怕是要把自己撕吧撕吧拌饭吃,叶锦一又想起渣男前任,兀自把尿意憋回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牙切齿地孤注一掷道:“我前任!孙故!”

      怨尤神沉默了一下,又问,“怨何?”
      提起这个,叶锦一脸上怒容更甚,一字一句道,“他,劈,腿!”
      怨尤神再次问,“安解?”
      “我要他用命偿!”

      怨尤神说:“不可。”

      大祭司曾言传身教他二字真言即为“不可”,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这个扫把星有机会甩给别人这句谆谆教导,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颠倒是非的嘲讽来。
      一觉睡醒竟轮到他站在大祭司的角度说话,可笑。

      可惜叶锦一听到神明大人的二字真言非但没有得到教化反而有些遗憾。

      冲昏头脑的热血渐渐凉了一些后他转而一想,渣男虽然狗进了骨子,但是要他的命似乎也是损人不利己……这便又有些为自己的冒失鲁莽后悔起来。

      神不主张杀人的话本质里应该还是个善神……吧。
      他心下里松了口气,揣度着神明大人的意思,试探性地换了个愿望,“那我……能要个对象吗?”

      “……”
      滚啊。
      神明大人觉得此人天资愚钝,颇感疲累,挥了一下手,作势要梦解送人归。

      “那个……”

      叶锦一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赤脚站在自己床上一副“普度众生”姿态的神明,一时望眼欲穿,“您……现世就是答应了?”

      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地方小得恨不得放个屁就能把床崩飞二里地,实在是和神明大人的魂请庙有着天壤之别。
      可偏偏这位善恶难辨、凶神本凶的祖宗稀罕上这穷乡僻壤了似的,赤脚站在他的床上,大半白皙的脚面陷进劣质床单里,犹如一棵独自美丽的小树。

      ……虽然此时此刻那张面具上的笑更有一种“哈哈我特码完了”的意思。

      “……”怨尤神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他要怎么跟这个人类解释由于自己一觉睡了个千百年没有坚持上班打卡导致自己现在神力溃散被魂请庙拒之门外了呢?
      这搁在现代社会相当于老板常年翘班结果被自家公司开除了。

      别问,问就是爱过。

      怨尤神头一回体验到丢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想开个头盖骨庆祝一下。

      ……

      客厅里,叶锦一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
      有生之年能给活着的神明上供也算是他祖坟冒青烟。

      只不过贡品有点寒碜,白惨惨的面条混着酱油汤盛在花瓷碗里,摆在人家面前升起袅袅炊烟。
      别说鸡蛋了,葱丝都她妈没一根。

      隔着那层面具,叶锦一都看见怨尤神左眼写着“区区凡人”,右眼写着“你快死了”。

      讲道理,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新青年,作为一个把八荣八耻熟记于心的铁骨男儿,他叶锦一能随便屈服吗!不可能!

      这辈子能让他屈服的只有猛1!
      面具抬起头面对着他。
      ……和神。

      叶锦一接到来自虚空的死亡凝视顿时先怂为敬,老老实实地在椅子里坐正了。
      “咳,家里食材都被孙故那个狗东西造了,就只有挂面和酱油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明天开始一定努力兼职赚钱养家光宗耀祖……”
      他生怕怨尤神下一句森然道“劳请您挪一下贵腿上盘”嘴皮子溜得仿若磨刀铿锵有力。

      坐在他对面的怨尤神懒得接话,抬起手将那张阴森森的笑脸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明艳若三月桃花的面容。

      看见这张脸的一瞬间,叶锦一忽然理解了人与神之间的差距。

      与他恐怖可怕的传说背景不同,怨尤神有着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稚气未褪的面容,廉价的灯影在他眼底镀上一层细碎柔和的光,仿若浅浅的悠荡。
      他笑你便需臣服,他抬手你便需倾倒大概也便是如此了。

      “我叫叶锦一,”颜狗不请自来,一边觑着他的脸色一边大着胆子说,“神仙祖宗您贵姓?”

      名即为咒。

      大祭司曾苦口婆心地告诉他。
      千百年下来他也都是被人用“凶神”或者“扫把星”叫下来的……哦后来还有大祭司一口一个“十一”。

      “我没有名字。”怨尤神轻描淡写道。
      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名字是人类之间的特指代称,他不需要被什么人特意代指。

      怨尤神倾身生疏地握起那双一次性筷子,如烟长发垂到了身前。
      有眼力见的小鹌鹑站起身,斗胆为他拢了拢头发,纤细乌黑的发丝于指间凉津津地穿过,如同行云流水。

      “这么说是没错……但对于我们来说,名字是很重要的。当人死后,他的躯体会腐朽,精神将消逝,身份被取代,只有名字将会永久地留下来。”

      怨尤神面无表情地吸食着素白的面条一言不发,像是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被活生生累死。

      叶锦一心想:神要是会骂傻逼的话,估计他现在就在心里这么骂我呢。
      但他丝毫不气馁,毕竟他是高考语文达到130分的选手,他决定现场给这位不爱说话的神来一篇小作文让他尊崇一下人类文明。

      “自古以来父母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会寄予他们对孩子未来的期望,也有不少人将自己觉得重要的字融合在一起……”

      “祈尤。”在他叨逼叨个没完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怨尤神已经把那碗卖相不佳的面条嗦了个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边的汤水,搁下了筷子,不咸不淡道:“可以叫我祈尤。”

      “祈求怨尤”的“祈尤”吧。叶锦一心想这神是真够懒的。

      当然,全身懒骨头的神没有要给叶锦一解释一下的意思。
      作为一个没有经历过老妈子唠叨的完整童年的孤儿神,他在叶锦一这里头一次感受到了母爱的光辉。

      但他再也不他妈想感受到第二次了谢谢。

      一个已经被魂请庙毫不留情拒之门外的神,祈尤需要回归他沉睡前的老本行工作赚够本。

      食天下之怨,应百姓之尤。
      换言之,回应人们的怨恨才能恢复神力。

      祈尤凉凉地看向这只比鸡还能叽叽喳喳的小鹌鹑雇主,第一次萌生出一种想叹气的冲动。

      祈尤:“所以你所怨的……”
      “哦,这个。”叶锦一提起这个,脾气又噌地冒出来了,“孙故那个王八蛋,我对他我不好吗我?我勤工俭学供着他,他特码的……”

      祈尤:“……”他在叶锦一祈盼的注视下没什么良心地眯了眯眼睛。
      杀人警告。

      叶锦一收敛了一些,讷讷道:“亏我妈当年还信心满满给我取了个一的名字,奈何只有0的命运,还特码是绿了头的0。”

      祈尤:“……”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神啊。

      叶锦一又敲桌愤愤道:“是我骚不动了,还是你怨尤神拿不起刀了。”

      祈尤:“……”讲道理,这他妈真不是我拿起刀就能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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