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荣耀之许你一生

　　沈珍珠透过马车窗格看着李俶的身影伫立在熙熙攘攘的咸阳街头，那么孤单、那么悲怆……
　　他伸出双手扶自己上车的时候，她便知晓了。执了十年的手，那温度、那气息，早已经深入骨髓、刻入魂魄，她怎会不知？
　　近日，他刻意的陪伴、隐忍的悲痛又怎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他终究还是知晓了。
　　彼此知晓、彼此欺瞒，也是一种成全吧！
　　特意来到醉仙楼，就在他们相逢的地方分别，也算圆满了。
　　那抹熟悉的、让她心牵梦挂的身影终于在她的泪眼中消失不见了，这一次，是真的永远不见了……
　　沈珍珠胸口一阵热浪，却涌不上、咳不出，堵在心口如同巨石压身。
　　此刻，生命像是有了形状，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一点点地抽离自己的身体，或许就在下一刻，这世上便再无沈珍珠了！
　　她需要找一个僻静干净的所在来静静地、一个人离去。
　　正在思量之时，马车在车夫急急的“吁——”声中停了下来。
　　沈珍珠撩开帘子，一名老者斜卧于路当中。她强撑着，下得车来，“请问这位长者，不知因何挡在路中呢？”
　　话音未落，老者徐徐站立转身——
　　珍珠错愕，“前辈……”
　　面前之人正是与自己有过两面之缘的“万事通”。多年不见，他单薄佝偻了不少，没有了当日随性洒脱的风采。
　　短暂的迟疑过后，珍珠明白了，“是了，今日又是一年醉仙酿出窖之时，前辈怎会错过，只是不知这次，又是谁有幸能得前辈提点！”
　　万事通并不言语，嘿嘿一笑，竟自顾自地坐到马车之上，“姑娘若信得过小老儿，就请上车吧！”
　　珍珠微微一笑，屈膝一礼，重又坐回马车。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知过了多久，珍珠醒来，已身在一处木屋之内，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干净。
　　她长叹一声，自己尚在人间，可是这是哪里呢？
　　随着脑子渐转清醒，万事通的话悠悠浮现：长安与咸阳之间有座山，阳面为万丈悬崖，阴面为瀑布密林，因此得名半阴山，山脚下坟墓遍布，世人只知此山不祥，皆纷纷远离，却不知山顶有一坳生有百年林芝，山下有奇石孕育千年温泉，山中有红峰成群酿百蕊花蜜。你的症结上焦在肺里，下焦在腹底，两端虚弱不能受补，期间五脏六腑瘀滞不得解散，均为药石不能达，唯有日日以这百年林芝花粉为气，奇石温泉为浴，百蕊花蜜为食，才能直达病灶，以求痊愈呀！
　　珍珠起身，慢慢踱步室外，眼前果真是奇花异草，泉水潺潺，好一个世外桃源！
　　不，不只是世外桃源，更是万事通口中的 “天机”。
　　那日，行至山脚之下，遣散了车夫，万事通带着她来到这个不为外人所知之处。
　　珍珠已气若游丝：“前辈，您替人答疑解惑从来只是点到为止，为何今日如此？况且我并无带来醉仙酿！”
　　万事通长叹一声，完全不是以往的调侃随意：“此本天机，但姑娘惯以国家为重、百姓为先，一生磨难却不得圆满，小老儿实在于心不忍！但你要记住，要想此生无虞，不能久出半阴山！除非你不再是沈珍珠！你，终究不能成为皇后！”
　　皇后，从来就不是珍珠所求，她只想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万事通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打断珍珠的思绪，她惊慌失措：“您这是……”
　　万事通淡然挥手：“无妨，无妨！既是泄露天机，就必得有人承担后果，不过姑娘大可不必自责愧疚，我本就大限将至。况且，你若留在宫中，我亦不可能主动寻你，今你就在眼前，我岂有不救之理？这都是天意，是姑娘命不该绝！”
　　想到这里，珍珠悲从中来，朝着山下伏地跪拜，久久不肯起身！
　　两年后，长安。
　　皇宫之内，朝堂之上，群臣再次就纳妃立后之事与李俶僵持不下。
　　群臣纷纷上奏，如今后宫空无一人、后位空悬已久，实在不是大国应有之仪。
　　李俶恼怒：“朕想立皇后你们不让，朕不立你们也不让！试问，如若不能做到德才兼备、母仪天下，这样的皇后要来做什么？如若不能做到平顺谦和、贤良淑德，这样的妃子要来做什么？一个杨贵妃、一个张皇后，还不够吗？后宫争宠祸乱朝纲的事还少吗？朕的后宫，宁缺毋滥！”
　　李俶甩袖下得朝堂，回到后宫。一路上，他的怒气不消反增。
　　恰如大臣们所言，如今他的后宫空无一人。
　　珍珠自不必说，那日是自己亲自送她出宫，目送她远去。
　　那情景，如今依然不敢醒着回顾，却常常入得梦来，换得半夜无眠。
　　独孤靖瑶也于一年前离开。
　　她说她终于悔悟，若不是自己，沈姐姐便不会一再被安庆绪挟持，早于多年前已然回到陛下身边，不会有世人口中所谓的污点，更不会有日后的颠沛流离和愁思哀怨，身体也不至耗损至此。自己何其自私，打不爱和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次次利用她、伤害她，而她却还是选择原谅自己、善待自己。
　　她终于输的心服口服，她曾千百次地不甘、千百次地问询，自己到底哪里不如沈珍珠。
　　答疑如此显而易见，只是自己一直不自知。
　　也罢！原本碍于珍珠临走前的嘱托，李俶便再是为难，也会给独孤靖瑶留一席之地。
　　如今她自己想清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就不是良配，中间又生出那样多的事端，想要同心同境更是万万不能了，只是辜负了初见时的那份欣赏与相惜……
　　思绪被打断，张得玉入得厅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看他的神情，定是珍珠的。
　　这已经是珍珠的第四封信了。
　　虽然他已知晓，林致还是依言将珍珠事先写好的信定期送来，只是更附上自己在各地的见闻，倒是为李俶了解地方百姓疾苦提供了难能可贵的信息。
　　展开信笺，细细品读，用手抚摸过一个个娟秀小字，仿佛珍珠执手在耳畔细语。
　　不得不承认，珍珠的这个安排多少抚慰了自己的心。
　　她情愿自己孤独地走，也要留给他些许温存和念想。
　　李俶难过而悲愤，那么多的女人说爱他，却只因他是皇长孙、是太子、是皇上，只有她，因他是太湖公子、是冬郎；那么多的女人说爱他，却只为得到他，为此不择手段，只有她是在成全他，不止在生前、更是在死后……
　　从前，他以为自己爱她更多，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爱她远远不及她爱他，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她便爱他了，直到她长眠于地下，这爱依然陪伴着他。
　　整个皇宫都充斥着一个男人隐忍的哭泣，一个帝王压抑的痛。
　　张得玉悄声站在门口，许久，不敢近前。
　　终于，李俶开口，他应声而入，呈上一封熟悉的信函。
　　为何林致一次寄出两封信？
　　信封开启，一朵黄色的花朵滑落而出。
　　展开信纸，疑团愈重，信的内容跟刚才读过的一模一样，连落款日期也别无二致，只是纸上凭白多了几朵黄色的花朵，这花朵还是半干的，带着淡淡的芬芳。
　　时光回溯，那年他镇守潼关，见不到满园姹紫嫣红，她便在信纸上附上花朵，往事历历在目，不曾想，那便是他们分分合合的开始。
　　如今，她又附上这花朵，是想让他看何处的景致？
　　忽然，心动！心痛！
　　多久了，他的心都不会动、不会痛了，那个地方空空的，即便是整个天下，也填不满。
　　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灼烧着他！
　　对，她一定还活着，才会将这还尚有香气的花朵附在一封内容一样的信上，这封信是她刚刚写就的，花是她刚刚采下的，而信是她自己寄出的！
　　半阴山下。
　　李俶独自一人，席地而坐，痛苦、疲惫、失望、不甘，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变幻莫测。
　　寻找这花的所在之处已一月有余，却毫无所获。他只能又来到已来过无数次的岔道路口，这是珍珠当初遣散车夫的地方，前面不远处也是信函寄出的官驿所在，那么她就在附近吗？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寻了无数遍。难道她已经在那众多坟冢中的一处安了家？就算是这样，出来相见，该有多好……
　　李俶抚摸着信纸上那艳丽的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堆堆砌砌的花蕊，这么美的花，却无人知晓，难道真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只蜜蜂落在花上，悠然自得地振振翅膀、蹬蹬细腿，蜜蜂不是寻常见到的样子，通体红色，透明晶亮，李俶心头一动，想要仔细查看，它却拍拍翅膀飞走了。
　　李俶急急跟随，走过他已然走过无数次的路，来到那片瀑布前。
　　瀑布湍急，飞流直下、气势如虹，落入万丈深渊。
　　李俶的心再次随着那水流跌入谷底，摔的七零八落。
　　他静静地、怔怔地站着，心中的呐喊已是震耳欲聋，珍珠，你在哪？
　　红峰越来越多，在他的头顶掠过，却是齐齐朝着瀑布飞去，进而，飞进去！
　　里面是空的？！
　　李俶一阵狂喜，跳入水中，游了过去，却发现，水底有一条不足一米的隆起，站立起来，水只没过膝盖，只是瀑布激起的浪花掩盖了它，这是通往里面的路！
　　离近了看，瀑布并不是外面所见整面的水帘，而是层层叠叠交错的水柱，水柱之间有空隙，巧妙穿过，竟然衣衫都不用沾湿。
　　穿过无数的水柱，便是一条蜿蜒上行的山洞，狭小而幽长，即便手脚并用、全速前进，也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出了山洞，便到了半山之上。
　　漫山遍野的黄色花朵，如波如浪、如烟如云。
　　李俶的泪奔涌而出，耳畔依稀传来陶笛之声。
　　她在信上说，安好勿念。他多想这是真的。
　　她说，所居之处，水如注，花如云，他多想随她一起。
　　如今，这个想都不敢想的念头要成真了吗？
　　山顶，泉畔。
　　沈珍珠轻启朱唇，笛声呜呜咽咽、悠远缠绵。
　　半阴山疗养两年之久，身体不仅日渐康健，容貌体态仿佛更胜从前，她看似重新做回了那个不谙世事、未经波折的无忧少女。
　　只是，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悲伤、寂寞、思念，让她无处躲藏。
　　人果真都是贪心，活着已然很好，又想要更多。她不敢奢求，不敢让这个念头跑出一丝一毫。
　　可是夫君、孩儿日日入梦来，换得半夜无眠。
　　那一日，半醒半梦中哭泣的难以自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哎，说你聪明吧，有时候还真是笨，说你不能出去，也没说别人不能来呀！
　　霍而清醒，万事通的话语犹在耳边。
　　再次写下那封信毫不费力，那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印在她心里底。
　　自一月前在山脚下用一锭银子求人送信之后，她便日日守候，她知道他终会来的。
　　天机不可泄露，却可领会！
　　心意相通，自然会了然于胸。

　　他终于来了！
　　久居山野，感官格外灵敏，更何况是于他，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即便是隔着这花海、水幕她都感应得到，更何况，还有他心底那一声声呐喊。
　　笛声从她唇间流淌而出，伴着悠悠的鸟鸣，在山谷回荡。
　　她在信上说，安好勿念！那时她知这是痴心说梦。
　　她说，所居之处，鸟鸣于耳畔、泉流于足下。那时她的心如刀割。
　　不曾想，第二次写下同样的话，确是一五一十的描述。
　　上天厚待于她！
　　山顶，落日的余晖之下，沈珍珠一席淡白绿衣衫，长发垂肩，笛声歇，她缓缓转身，橙黄的夕阳将她镀的柔柔的、暖暖的，简衣简发，竟是回纥舞会上长发落肩的模样。
　　双手相执、四目相对。
　　这是他们又一世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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