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扣

　　“三哥哥，你帮帮我，救救母妃，母妃是冤枉的，三哥哥，三哥哥……”咸福宫宫门终于开启，禄媜一头扎进来，小小一个人儿披散着长发，扑进载坖怀里，抱着他便哭。
　　听见“冤枉”二字，联想到昨天深夜发生的宫变，载坖便已将事情明白了八/九成。
　　禄媜的母亲曹端妃，宠冠后宫，素为皇后所忌。昨夜有十余名宫女趁她去为皇帝端灵露饮的空档，意图以绳索勒颈弑君，万幸皇后及时赶到，才救回圣驾，此刻皇帝仍在病中不能视事，将此案全权交由皇后处置。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皇后隐忍多年，怎会放过这个能铲除端妃的好机会？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尽在皇后手中，自己一个不得宠的亲王去求谁都是没有用的，况且父皇本就喜怒无常，又正在气头上，天威难测……

　　农历十月末的寒冬天气，禄媜虽披了件金线缀宝石的千狐腋在外头，内里却只有中衣，显然来得匆忙。载坖默默将自己的裘衣脱下来，将她裹住。
　　禄媜迟迟等不到他说话，越发急着连连问他：“哥哥，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帮帮我，救救母妃，好不好，好不好？”
　　载坖不忍拒绝，也不忍骗她，只弯腰将瘦小的她连同裘衣一同拥住：“哥哥对不起你。”
　　连载坖都说“对不起”，禄媜彻底没了指望，可她无处可去，只仍旧像个溺水的人扯着他衣裳求：“别说‘对不起’，哥哥，如果你都不帮我，母妃就死定了，他们说要凌迟呀哥哥，哥哥！”

　　“别求了，他不敢。”寿媖的声线像琴弦，清丽，凉薄，纤细，却锋利如刃。“不敢”，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不偏不倚正扎在了载坖心尖最疼的地方。不愧是她。
　　同母所出的两位公主，方才禄媜夜扣宫门、乍冲进来时，咸福宫的宫女太监们被她吓慌了，手忙脚乱忘了礼节，此刻寿媖来，却是无人敢怠慢，齐刷刷跪成左右两排给常安公主行礼。
　　余光望见昏暗夜色里她的身影步步走来，身段秀颀，纤弱的腰杆挺直，再熟悉不过了，可载坖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寿媖上前拉禄媜的袖子欲拖她走，禄媜却抱着载坖不肯放。
　　载坖竟不知该抱住禄媜，还是帮寿媖将禄媜拉开，只如牵线木偶般呆呆地站在那里，任两姐妹拉扯着。
　　禄媜仰起月光般苍白的小脸望着他，泪眸直望着他的眼睛，哭道：“哥哥，平日里你见我绣花针扎了手指，都心疼得不得了，今日我要失去母妃，为何你反倒不说话了呢。别让媜儿在这宫里做没有娘的孩子呀哥哥……”
　　载坖脑中千头万绪纷乱如麻。自从寿媖来，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浑身针扎一般难受。
　　忽然后院那边响起一句：“什么事？”
　　载坖听见母亲来了，一时间怀里的禄媜放开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亲生兄妹也原该避嫌的。
　　寿媖瞥了他一眼，见他局促，冷笑一声，手上使力将禄媜一把拽过来，按着禄媜的手同向杜康妃福了一福：“深夜擅闯宫门，惊扰康妃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早在禄媜扣宫门时，杜康妃就已听见了。她知道儿子向来不愿沾惹是非，原想着由他打发了禄媜便是，却不料儿子迟迟没有决断，眼看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动静越来越大——若惊动了皇后，恐怕咸福宫也要跟着永宁宫一起遭殃。
　　更何况，载坖对寿媖向来有些……她怕载坖迷了心窍，一时冲动去为端妃母女出头。

　　康妃刚要说话，禄媜挣脱了寿媖的手，几步扑倒在康妃面前跪下：“杜娘娘，您大发慈悲，为母妃说几句话，只要能拖一两天，等到父皇病好些了，自然能想通，为母妃做主，杜娘娘，您金口玉言，救救母妃，我们母女将来一定好好报答您，您要什么都可以……”
　　死寂的夜里，只有禄媜的哭腔不管不顾地在天地间响。不知为何，载坖的目光却被寿媖吸引过去。天上乌云散开，一弯窄窄的白月露出来，撒了些光在她的鼻梁上，勾出一个流丽的侧脸。
　　禄媜伏地哭求时，寿媖就那么定定地站着，宛如自月宫凌空而降的嫦娥，没有人间气息，也没有温度。
　　她的冷淡令载坖心惊。

　　寿媖并未理会他，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康妃。
　　康妃弯下身子去扶禄媜：“我是这宫里出了名的庸碌，在陛下和皇后面前向来是人微言轻……”
　　宫中谁都知道康妃无宠，但禄媜还是不肯放弃：“娘娘，那就求您放三哥哥去求父皇，三哥哥是父皇最年长的皇子，他若说什么，父皇或许还是会听的……”
　　载坖闻言，望着母亲。禄媜今晚自从进门，每一颗眼泪都打在他胸口，他不是毫无知觉。他只恨自己没本事讨父皇喜欢。
　　然而康妃压低了声音道：“若裕王不去，你母妃的嫌疑还容易洗脱些。一个正得宠的妃嫔，膝下没有皇子，何必犯上弑君？可若裕王也掺和进来，让人编排成你母妃与裕王联手，意图夺嫡，那就……”她的音量放大了些，像是说给什么人听的：“公主还是速速回去罢，皇后娘娘自有公断。”

　　康妃说前头的话时，禄媜还肯听，听到最后一句“皇后娘娘自有公断”，站起身来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爬起身来，拿袖子两下抹干了泪，头也不回地跑出宫门。载坖的裘衣落在地上，堆叠成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一眼盯得康妃倒吸了一口凉气，肺腑都似被冰了一下。她抬手按着心窝压了压惊。
　　寿媖向她福了福身算作告退，也对载坖福了一福，礼节无缺，转身离去。

　　载坖鬼使神差般向前踉跄几步追着她的背影想要随她去，被康妃眼疾手快扯住袖角：“你疯啦？”
　　见载坖头仍望着门外，脚步却不再动，康妃知道他也明白此事利害，不会乱来，才松了口气，令宫人们速速将宫门关了，落锁。

　　常安公主和宁安公主一走，这座位于六宫西北角最偏远处的咸福宫又恢复了寂静。黑影里一只灰鹊“嗒”地落在老梅枝上，将树梢一片枯叶震落，落进暗渠，也是“嗒”的一声响。天寒地冻，暗渠里的水早已结冰。
　　东边坤宁宫、再往东的永宁宫，若有若无的人声传来，与北风的呼啸织在一起，断断续续，辨不出经纬。
　　康妃停在院子里听着风声，心想，虽然适才这一闹，满宫都知道她拒绝了两位公主，但明日少不得还要再走一趟坤宁宫，做小伏低，安抚那位善妒的中宫主儿。皇后除去曹端妃，接下来必然要大力压制育有皇子且得宠的卢靖妃，还用得着她和坖儿，那她们母子近几年多半就是安全的。
　　只有活下去，活得长，才有机会。其它的，都是虚的。
　　她脑海蓦然又浮现宁安公主最后的眼神。才九岁，那一眼恶毒怨恨的劲儿连她见惯了永巷大风大浪的人都直打怵。
　　当时风大，灯笼的火光不免一闪一闪的，映在那丫头雪白的脸上，黑魆魆的阴影一动一动，配着那双带钩的凤眼。
　　罢了，总之端妃必死。端妃再得宠，等她死了，禄媜区区一个未及笄的公主，又能翻出多大浪花儿？倒是寿媖今夜，冷静得让人心颤……
　　她是有摄魂夺魄的本事。
　　“像她那个精通房中术的娘一样……贱人。”

　　康妃拢了拢外袍，回寝殿去。
　　看永宁宫母女的惨状，若说毫无兔死狐悲的心思，那不可能，但她更觉得痛快。
　　宫女造反这种事儿为何偏偏发生在端妃侍寝的时候？还不是因为陛下宿她宿得最勤？
　　端妃曹氏，享了旁人享不到的宠，去担旁人担不起的罪，老天爷还算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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