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妖

　　“你还在想那头猪？”
　　门一开，光影洒落，宫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香。
　　女子低眉望着窗外出神，面色平静。
　　“呵——”
　　这是一声嗤笑。
　　当年帝俊十子齐出东海，万物悲哉，生灵涂炭。她的丈夫后羿奉天帝之命驱逐太阳，无奈之下射杀九子，独留一子悬在空中，这场闹剧才渐渐消停。
　　王母娘娘赞誉他年少有功，特赐他一颗仙丹，说有飞升成仙之效。
　　后羿并无飞升的想法，只愿今生今世与她长相厮守，便于她约定月圆之夜两人共食仙丹，得个长生不老。
　　小两口感情极深，乡里间皆有听闻，这会儿后羿射日有功，便有人人上门祝贺。
　　然而玉奴并不欢喜。
　　她自小便喜欢后羿，却不想后羿看上的是一个穷苦家的女儿。
　　纵她百般嫉妒，有后羿护着，玉奴这份不甘也无处安放。
　　要是嫦娥从没出现过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发生，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终于等着后羿不在，那晚，玉奴逼着她吃了仙丹。
　　再眨眼，她已经到了这广寒宫。
　　向下望去，地上玉奴说着嫦娥偷吃仙丹,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唬的一群人个个义愤填膺。
　　人人都说后羿娶了个白眼狼。
　　而后羿只是猛地一摔门，把万般喧嚣挡在了外头。
　　再也没有人看见这扇门开过。
　　这么久过去，她早就忘了自己当时哭没哭，闹没闹。广寒宫太冷，也太静了。天上一天的过，地上一年的过，到如今，就连后羿的面貌也模糊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她在广寒宫前的月桂下祭了自己的一颗心，将玉奴扯上天来作伴。
　　她不敢再见后羿了，即使，她知道后羿信她。
　　那天的鲜血染红了她平生最爱的白衣，也染红了玉奴一双眼睛。没了心，她也恨不起这个日日夜夜在月桂下捣药的兔子了。
　　每每月圆，她便更加思念起人间的生活。
　　遇见天蓬，是在蟠桃宴上。
　　当时的他还是个碰见姑娘就脸红的少年，坐在一个小角落里，有些拘谨地喝着酒，脸红一些仙娥瞧着他打趣。
　　他抬起头，不料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少年的脸更红了，却也是直直望着她未动，似乎是愣住了。
　　她悄然避开视线，示意一边的侍立的仙娥斟酒。
　　殿中仙气缭绕，她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天上的宴会无非是一堆神仙聚在一起赏赏花，尝尝蟠桃，而后也有一些仙娥舞蹈。
　　谁说凡人俗气，这些个神仙还不是端着酒夸赞了上座的王母好一顿。
　　无聊的紧。
　　宴会散的快，她按往常的样子回宫，却不想有一个人生生挡住了她的去路。
　　也不知道又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神仙。
　　她微蹙着眉看去，是那个爱脸红的少年。
　　她回宫的路一向荒僻，现在四下也没有其他人。
　　“敢问仙子芳名？”
　　她抬眸盯了他一会儿，见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回答他。
　　沉默一二，便道：“你这番搭讪好没意思。”
　　不给少年其他反应的时间，她轻轻一拂袖，少年就猛然退开了几丈远。
　　“以后莫要挡我的路，也莫要再接近我。如今你不过是看我貌美，这份喜欢来的快去的也快。”
　　说罢，她没有再管少年的反应就离开了。
　　早些年来她广寒宫的神仙不少，像天蓬一样挡路的不多却也是有的。一开始她本着礼貌还是会接待一二，这些个神仙聊了个几句就有些得寸进尺了。
　　“早就听闻仙子酿的桂花酿乃天界一绝，不知小仙是否有幸尝上一口？”
　　每当这时，玉兔总要冷笑一声。
　　天界的神仙只知道嫦娥仙子的桂花酿极好，却不知这桂花酿嫦娥从来只酿给后羿一人。
　　这一番恭维实在是拍在了马蹄上。
　　果不其然，嫦娥直接将人轰出去了，从此不再见客。
　　时间一久，那些不死心的也都死心了。
　　翌日天蓬也的确是没来找她，然而一连五日过去，不想他竟然来了。
　　就在广寒宫前的那株月桂下，嫦娥没有见他。
　　听玉兔说，天蓬似乎是好久都没打理自己了，看起来邋里邋遢。
　　过了好些天，玉兔倒是和天蓬熟悉起来。
　　她在月桂下捣药，天蓬就在旁边待着。她让天蓬死心早些回去，天蓬只是笑笑不语。
　　真是一个呆子。
　　时间久了，她也说过嫦娥在凡间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天蓬都听着，看着偌大的广寒宫沉思。
　　她住在这一定很冷吧。
　　嫦娥终究是见了他：“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不是的。”
　　“那你为何不走？”
　　“我知道仙子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原本我也不信。不过自从那日蟠桃宴一别，我思考了一番自己的心思。既然放不下，那我便总想试试。”
　　她默了，良久才转身回去：“我不喜欢你这身打扮，碍眼。”
　　天蓬是笑着回去的，整理了一番，随着玉兔进了广寒宫。
　　果然，广寒宫是真的冷，单单一阵轻风，就仿佛要吹进骨子里一般。
　　她喜静，这般环境她才最是放松。
　　然而天蓬总是吵吵闹闹地在一旁跟她说话，要是听烦了，她就不深不浅地看了他一眼，耳根子也就清净了。
　　天蓬问她凡间的风俗习惯，她登仙早在上古时期，要是记得住一点她就说个一两句，实在忘了便不答。天蓬也是会看脸色的，专拣着她喜欢的讲，似乎是怕她无聊。
　　天蓬刚来时说话还不住脸红，全没当初在广寒宫外对她说一番话的气势，也实实在在算个孩子吧。
　　玉兔也时常跟他拌嘴，见他容易脸红，就总是调戏他。
　　时间一久，天蓬这脸红的毛病也未曾见好，实在好笑。
　　那桂花酿他也偶然提过一嘴，不过不是讨着喝，而是想学习一二。
　　许是见她默不作语，往后就再没提起过。
　　再番蟠桃宴，天蓬是跟着她去的。其他人瞧见了不免暗暗心惊，纷纷猜测天蓬是怎么入了嫦娥的眼的。
　　话说她虽是一代女仙，大多人都是不敢惹她的，就仅凭她是最早登仙的一批神仙，王母娘娘都该给她几分薄面，更别提她还是帝俊的女儿。
　　当初羲和暗算她和其他姐妹，这才投胎到凡间，记忆全失。来到广寒宫，这才将前世之事尽数忆起。
　　想到后来后羿射杀九只金乌，也算是恩怨两清。
　　宴会散场的时候，王母娘娘派人来邀她叙话。
　　见了面，王母只问她在广寒宫待着寂不寂寞。
　　在广寒宫待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才来问她？
　　心头一动，她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娘娘有话就直说吧。”
　　王母见她打断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本宫要你帮本宫做一件事。”
　　她微微挑眉，“因为朝云？”
　　似乎并不意外她会知晓，王母微颔首：“你只需帮本宫将天蓬关入天牢，其余事你就不用插手了。”
　　没有迟疑，她转身抬步就走，“娘娘还是另寻高明吧。”
　　“当初本宫给了后羿两颗丹药。”
　　宫殿偌大，此时安静得令人心惊。
　　她的动作猛地一顿，僵住了。
　　“你还是回去思考思考吧。”
　　回去之后她独自一人在寝宫里待了良久。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便说要教天蓬桂花酿的做法。
　　天蓬不疑有他，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去收拾桂花。
　　广寒宫的月桂树神奇的很，一般仙界的花也是有个花期的，但这月桂不然，自她来到广寒宫便一直开着。即使把这树上的花全摇下来，新的桂花总是很快又冒出来。正是因为这样，这片儿地总是不少桂花香。
　　“听闻朝云心悦于你，你怎么不答应？”她突突然冒出来一句，天蓬有些不太适应。
　　反应过来了，不经笑答：“我不喜欢她。”
　　说罢，还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脸颊稍稍微红。
　　她也不是没注意到，但她装作不知他的小动作，翻手在他们周围设了个结界：“朝云自小就得王母喜爱，性子难免娇蛮了点，但她心思还是好的。你年纪轻轻就位至北极四圣之首，前途无量。我不说，你也该知玉帝已经心有忌惮。这段时日你总往我这跑，已经给人落下话柄，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定会趁机打压你。如今朝云心悦于你，你不如答应了她，玉帝往后对你动手也要思量一番了……”
　　半晌不见回答，她转头看他，见他一副失魂落魄之态。眉头微蹙，不免思考起自己刚刚说的话是否太重。
　　“你可是烦我了？”就当她不知说些什么的时候，天蓬哑着声音开口了。
　　与他对视一二，她无奈叹了口气：“罢了，我以后不再提了就是。”
　　有了这么个插曲，两人也无心再酿这酒，她随口只道困乏，便遣了天蓬回去。
　　玉兔对这里张望很久，见天蓬走了，便上来问道：“王母同你讲了什么？”
　　她答非所问：“你还爱后羿吗？”
　　玉兔脸色一变，目光呆泄，任由她从身旁走过。
　　还爱吗？
　　她也不知道。
　　王母遣一个仙娥询问她结果，玉兔看着人进去，又很快出来了。
　　最近玉兔也不怎么阴阳怪气地说话，天蓬也几日未来了。
　　难得清净，她却并无高兴的想法。
　　她最终还是教了天蓬做桂花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做。
　　两人许久不见，估计是天蓬还在气她，一番下来也不怎么说话。
　　王母派人来催她了，那晚她做了一个梦，好巧不巧梦到了后羿。
　　第二天她将天蓬邀来，留他了很久。
　　宫里就他们二人，她坐在石桌旁，问他：“想不想尝尝桂花酿？”
　　天蓬猛地一惊，他是知道的。
　　也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地拿出好久未开的桂花酿，给他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到了一杯。
　　桂花酿不同于其他酒，味道绵甜，一般是喝不醉的。
　　但天蓬确是醉了。
　　醉的厉害。
　　嫦娥的身影在他的眼里开始迷迷蒙蒙，摇曳多姿。
　　罗帐轻飘，广寒宫里一片旖旎。
　　他后来是被压着来到了凌霄宝殿，左右两个天兵他倒是认识，看在他的面子上下手也不重。
　　只披了一件单衣，跪在大殿之中。
　　天条倒是没有规定调戏仙娥犯了什么大忌，但他不一样。
　　堂堂天蓬元帅，掌管八十万天河水兵，竟然半夜偷闯进广寒宫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还不算完——嫦娥，这天界上下，到底难找人敢欺辱了她。
　　王母拉着嫦娥的手，神情倒有几分关心，要着玉帝把他打入天牢，多加惩戒，对嫦娥也算有个交代。
　　玉帝挥挥手，说让嫦娥自己定夺。
　　他也不知道后来他们说了什么，的确是有一些茫然。看王母脸色一变，他被人再次压走了，回过神来，已经成了只猪妖。
　　一个晚上人会变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神仙是会变的。
　　被贬后被卵二娘收留在了云栈洞，没了职务，倒也乐个无所事事。
　　不过大概没人相信一个神仙会变成一只猪妖的吧，大概也没人相信他自是不屑于做一些夜闯民宅，强抢民女的勾当。
　　等到黑烟慢慢弥散开来，他才依稀记得了玉兔跟他讲了去的话：“地上的人都是不讲理的。”
　　好生不讲理。
　　他知道这火烧不死他，于是兀自做了下来，听着外面震天动地的人声。
　　他挖出了一坛酒，砸进了火焰当中。
　　那就做个妖吧。
　　他想。
　　等到凌霄宝殿里走了人，王母才砸了个琉璃盏，气道：“你们倒是早就联合起来了，本宫被你们耍了个团团转！真是好笑！”
　　玉帝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王母气得站起身就要走，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她讽道：“你果真无情，拿着后羿的心，竟然爱上了别的人！”
　　说罢，拂袖而去。
　　她看着王母远去的背影，也告辞离开。
　　当初她暗地里我去找玉帝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料到了这些。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她有一颗后羿的心，她知道了。
　　她未曾爱过天蓬。
　　后羿也一直都知道。
　　他甚至还知道——她未曾爱过任何人。
　　她用帮助玉帝消除威胁之事换取让天蓬陪着那唐僧西天取经的机会。
　　玉帝倒是不意外她会知晓这西天取经一事，只道：“世人皆传嫦娥仙子薄情寡性，如今看来其实并不尽然。”
　　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她。
　　她笑了笑，真是稀奇。
　　“玉帝宁愿让朝云伤心也不愿留下天蓬，倒也是有情。”
　　说罢，便往广寒宫去了。
　　这番话，得给天蓬找罪受了。
　　广寒宫往后又要冷清些了，不过倒是也好。
　　玉兔又在月桂底下捣药。
　　她早就知道后羿的事了吧。
　　骗过了她，也骗过了她自己。
　　早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捣药了。
　　她来到玉兔旁边，随手摘了些桂花撒了进去。
　　玉兔这次倒没说什么，甩了个白眼给她。
　　她不禁失笑，笑得眼睛竟有些酸。
　　用手揉了揉，只感到有几分湿意。
　　“这样也好。”
　　回应她的，是玉兔在边上捣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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