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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广白苏醒时,是在一幅画里,一幅有些年头的古画。
他打量着周围陌生又奇异的环境,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沉睡又苏醒,苏醒又复沉睡,如此反复,年年月月,带给他的是记忆的模糊和变化迅速又陌生的世界。
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广白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他循着声望去,瞧见屋子里一个木摇篮,里面躺着个丑娃娃,正看着他哭。
丑娃娃是个女孩儿,出生还没有一个月,脸还有些皱,小脸红彤彤的,脑门儿秃秃的没有几根头发。
但是她很小,广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头还没有自己一只手掌大。
年轻的母亲哄好了孩子,抱着她在屋里悠着,这丑娃娃还是直勾勾盯着广白看,好在没有哭起来。
广白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她母亲从古画前经过时并无异样,他却觉得这娃娃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丈夫回来了,和妻子逗了会儿娃娃,便进了厨房做饭,妻子把娃娃放进摇篮后进了卫生间,很快便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客厅里只剩下这个丑娃娃,她却咯咯笑着,朝广白的方向伸出手来。
……
丑娃娃长的很快。她脸蛋褪去了红,脑袋长出了新发,逐渐白净,眼睛大而黑亮。
娃娃不再丑了,白净漂亮,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
广白知道了娃娃的名字,不用在心里喊娃娃,他直接喊蓝蓝,别人听不到,小蓝蓝却能听到。
广白看着蓝蓝从坐立不稳,到蹒跚学步,再到牙牙学语,她很聪明,轻易便学会了叫爸爸妈妈。
小孩子总是好奇。广白在古画里胆战心惊地看着蓝蓝颤巍巍朝自己走过来,脸上咯咯笑的开心,下一刻脚步不稳摔倒在地。
蓝蓝刚学会走路时经常摔倒,身上脸上总有些青紫,若是没人在一旁她就不哭,若是看见广白在担心地看着她,她便委屈地哭起来。
每当这时,广白情急,却身在古画里无能为力。
蓝蓝总喜欢把好吃的分享给广白,广白吃不到,于是古画上常常蹭上食物。
次数多了,蓝蓝父亲便擦干净装裱古画的那层玻璃,把画又往高处挂了,蓝蓝努力踮起脚尖也够不到。
广白叹口气,看着快哭出来的蓝蓝说:“你吃吧,我不喜欢吃。”
后来蓝蓝说话清楚了,也学会了搬椅子爬上去站的高高的。
她肉乎乎的小手摸在广白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广白。”
她的小手在广白脸上摸啊摸,广白只能感受到她手心的热度,于是想也许她的手是软乎乎的,她也应当是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子。
蓝蓝上了幼儿园,回来便把手放到广白的手上,对他说。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广白拼尽全力,还是不能触摸到蓝蓝,与她拉一个勾。
蓝蓝总对着家里的古画说说笑笑,有时趴上去抱着,有时抹了食物在古画上。
她父亲再一次擦干净古画后,带蓝蓝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一切正常,但是回家后,古画不见了。
蓝蓝终归会忘记他的,广白躺在杂物间的黑暗里想,就像那些被她玩腻了的玩具,喜新厌旧是小孩子的天性,她父母也这样说。
但很快,一束光惊醒了广白。他一睁眼便看到蓝蓝脏兮兮的小脸,带着泪痕。
蓝蓝在杂物堆里找了半天,一身脏兮兮的,眼里还有泪花,她手里拿着个可爱的小猪荧光棒,亮光照在广白脸上。
广白眨眨眼,却只能待在古画里,温柔地对她笑。
蓝蓝总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间来找广白,用那个小猪荧光棒照明。
荧光棒并不很亮,但广白在日复一日的黑暗里等待着,等待夜晚那亮起的荧光棒,和光下的笑脸。
……
蓝蓝在日渐长大,但她来找广白的次数却逐渐减少。
广白以为是她上了小学功课多的缘故,毕竟他总能听见女人辅导作业的声音,有时候会到很晚。
小孩子要长身体,需要睡眠,他这样想,却还是难掩等了一夜后的失落。
杂物间里没有亮起的荧光棒,只有安静的,漫无边际的黑暗。
广白设想过许多次,或许哪一天被蓝蓝的父母发现她总是在夜晚偷偷的来看他,一幅外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古画,便会如曾经那样再带蓝蓝去看医生,然后将他藏起来或送走,让蓝蓝再也见不到。
但他没想到最终会是蓝蓝忘记了他。
在黑暗里怀抱期盼,等待了无数个日夜后。
突然亮起的刺眼灯光里,漂亮的少女笑着说了句:“妈,这画真的假的啊?在哪儿弄的,我都没见过。”
蓝蓝变化太大,但广白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蓝蓝……”
他哑着声唤了句,但是少女毫无反应。
她看不到他了。
广白随着这家人搬了新家,因为蓝蓝上了高中,他时隔多年再次被挂在了客厅,却再没有那个小丫头往他嘴边抹蛋糕了。
也没有人再叫蓝蓝,她说这个小名太幼稚,于是无论是父母还是来家里玩的同学,他们都叫她,菘蓝,李菘蓝。
有人说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也有人说这是迷信。
但终究蓝蓝看不到广白,无论他呼唤多少次她的名字。
“你知道吗?我妈小时候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她说我小时候老是抱着那幅画喊广白哥哥。”
菘蓝指着客厅墙上挂着的古画,眼睛看过去。
广白突然就紧张起来。
同学放下零食凑到古画前,“这是哪个朝代的啊?上面这人长的太帅了吧。”
菘蓝笑笑,一边看电视,一边随口应道:“嗯。”
广白看见从古画前经过的菘蓝,便总要与她说话,只是无论他喊蓝蓝还是菘蓝,无论他说了些什么,菘蓝还是毫无反应。
渐渐的,广白也就沉默下来。
高中课业重,菘蓝早出晚归,回来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学习,灯一直亮到深夜,广白只能见到她每日疲惫又匆忙的模样。临近高考,她大把大把的掉头发。
菘蓝上了大学,暑假通常去实习,广白一年里便只有寒假能见到她。
这些天菘蓝有些不一样,始终带着笑,欢喜仿佛要从眼神里溢出来。
广白听到她在和一个男生打电话,那人亲密地喊她媳妇儿。
以至于后来好些天,那句媳妇儿如魔音贯耳,一直萦绕在广白脑海里,挥散不去。
昔日的小丫头长大了,丑娃娃变成了漂亮少女,再没有那软糯的声音喊广白哥哥,没有那深夜里的小猪荧光棒照亮他周围黑暗。
她的人生,一开幕,他便黯然退场。
……
后来广白越来越少能看到菘蓝了。她参加工作,谈恋爱或相亲,一年也难得回来几次,只有她父母逐渐老去,脊背渐弯,鬓生华发。
广白今天难得见到了菘蓝,那是暮春,她穿着时装长裙,发梢微卷,画着淡妆,很漂亮,但他差点认不出,每次时隔很久见到菘蓝,她总是变化很大。
菘蓝带着一个陌生男子回来,说要结婚。
双方家里都很满意,菘蓝订了婚,婚期就在十月,还有半年。
广白闭了眼在古画里歇息,但他被当做嫁妆之一,由父母送给了菘蓝,作为一幅年代并不久远的古画。
菘蓝婚后很幸福,广白被挂在新房的客厅,日日都能看见她的丈夫对她有多好,她有多么幸福甜蜜。
菘蓝怀了孕,生下一个可爱的宝宝,刚开始也是一个丑娃娃,渐渐长开便又漂亮起来。
菘蓝的孩子咯咯笑着看向广白,那一瞬间,菘蓝幼时的影子与这孩子重叠在了一起。
以往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终归于一片黑暗,广白移开了眼,终究没有对这孩子露出浅笑来,像曾经他对摇篮里笑着看过来的蓝蓝那样。
菘蓝的孩子长大,到了叛逆期,她每日很是头疼,与孩子大吵一架后深夜去寻离家出走的孩子,天亮才回来。
广白看出她深深的无力,她却只是化妆盖住了黑眼圈后如常地去上班,不见委屈,只有疲惫。
蓝蓝曾经会因为一个冰淇淋掉地而哭泣,会因为成绩退步而抹泪,还会因为和男朋友吵架而气哭。
可她越长大,广白便越少见到她的眼泪,只有深夜偶尔流露出的无奈和脆弱。
在蓝蓝还能看到他的时候,她若是伤心哭泣,广白还能温柔地哄她,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经历人生诸事,无法宽慰。
她的开心他不能参与,她的悲伤他不能分担,即使他知晓一切,也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无能为力。
最近菘蓝丈夫的生意遇到了危机,需要一笔钱救急。
丈夫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指着客厅的古画说:“你最近不是缺钱吗?怎么不把这幅画卖了,我看它好像值点钱。”
菘蓝也同意了卖画。
广白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他看着来家里鉴定古画的人,说道:“菘蓝,不要卖我。”
但菘蓝听不到。
古画最后没有卖出去,因为丈夫和菘蓝双方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一起凑钱,又卖了一处房子,让丈夫的公司度过了危机。
广白沉默地看着菘蓝和丈夫两家人一桌吃饭,热热闹闹,菘蓝的母亲给自己外孙碗里夹去一个鸡腿。
热闹消散,夜晚来临。
广白扭头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光投进来,照亮了空无一人的客厅。
虽未身处黑暗,却与之无异。
……
菘蓝的孩子上了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菘蓝送走了父母,自己也开始老去。
广白看着菘蓝逐渐衰老,满头白发,她刚刚在医院送走了自己的丈夫,此刻正一遍遍翻着相册,手指颤抖,泪洒在照片上,那张她和丈夫甜蜜的合影。
广白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说不出话来,何况菘蓝也听不到。
菘蓝已经很虚弱了,她让子女把自己从医院接回来,她想要在家里寿终正寝。
菘蓝躺在床上,虚弱至极,却还是执拗的想要再看一遍自己的子女孙儿,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她混浊的眼神移到了古画上,停顿下来,诧异地睁大双眼。
广白险些落下泪来,他清楚菘蓝看到了他。
他忍着泪意露出一个浅笑来,跨越了八十三年的时光,历经了她一生的风雨悲欢,就像是当年初见时的那抹笑。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广白。”
眼前是小丫头咯咯的笑,温暖的手摸在他的脸颊。
广白哽咽开口,“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蓝蓝。”
他又对苍老的菘蓝说。
“再见。”
菘蓝眼神逐渐涣散,她闭上眼,手掌无力垂落。
床边子女孙儿悲哭声起,广白在这满室哀泣中突然想起。
这一辈子,他都没有一次,抱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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