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烟火是我家

　　第一卷前缘

　　1.01 十二岁的慕大佬

　　甘南大陆东有泽国，西有大荒，北有莽原，南有牧州，即所谓“东泽”、“西荒”、“北莽”、“南牧”四个大州。

　　四州当中，以东泽出产最为丰富，但泽沼连连，烟迷雾瘴，不宜久居；北莽州则地如其名，莽林森森，危机重重；至于西荒那种荒僻之地，人迹罕至，不说也罢。

　　唯有位于南面的牧州，却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最是繁华不过。

　　南牧州有二十三郡，论富庶繁盛头数扶风郡，风海郡次之，再次风原郡，三郡相邻，并称“牧州三风”。

　　屏南毗邻风原郡，虽然排在十名开外，却也物产富饶，不说治下三座雄城，便是那些名声不显的小城池大集镇，也皆是鱼米裕如之乡，譬如七星镇，名虽为“镇”，却有八街九陌四万民户十数万人口，放在东泽北莽那种地方，说是一座小城池也不过份。

　　这日午后，十二岁的慕南瑾走在七星镇上，一路沐浴着冬日暖阳，脚下踢踢哒哒，双眼东张西望，嘴里还含着一根棒棒糖。

　　这里是他的故乡，但现如今眼里所见耳里所闻，已然陌生的很，原因无他，他离开这座镇子已经很久很久，久远到几乎都要忘记了它的存在。

　　没错，这个摇摇摆摆走在街上的半大小子，内瓤都不晓得活了多少岁，竟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含着根糖棒四处晃荡，着实是不要脸之极。

　　前世的慕南瑾，少年成名，几经沉浮，数度身陷绝境，又数度绝境翻盘，直至站到一代元婴的最高峰。

　　人生尤如一场大戏，终于在元婴化神的关口曲终人散，连他自己都以为终是逃不过身死道消、该是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了，没想到一朝醒来，重新回到十二岁，直如大梦一场。

　　好吧，慕大佬表示，人生终非梦，前尘虽已落幕，今世的大幕才刚刚开局，莫要神经兮兮地自欺欺人。

　　所以，重活一世，终归还是要活出一点不一样才好，譬如，前世直至两百岁才弄死的人，今生要早早动手，老看他们在眼前蹦跶，略心塞。

　　只是那些人一个都不在这七星镇上，现如今他最大的“敌人”，便是学馆里那个不知死活的王小胖子，至多诱拐回家撸个爽快就行。

　　十二岁大佬慕南瑾不无遗憾的想，更加心塞。

　　说曹操，曹操到，慕大佬刚刚想到王小胖子，就见前面街角冲出来一只圆滚滚，正领着一帮小学童咋咋呼呼往旁边小街奔去。

　　看他们前行的方向该是码头那边，跑的这般急，该不是有热闹瞧？

　　慕大佬凝眸片刻，施施然掉转身，跟了上去。

　　转过街角，又走过一条长街，即到城门。

　　走出城门洞，即是柳林江。

　　柳林江是牧州第一大江，屏南境内叫柳林，进入风原之后便改了名字，成为鼎鼎大名的沧浪江。这里只是其中游地段，因为另有一条大河在此汇入的缘故，江面宽约六里，但看江上大小船只无数，便知这七星镇的繁华因何而来。

　　出城门即是码头，此时的码头上围了老大一圈人，多是膀阔腰圆的排帮帮众，王小胖子正在人群外围左冲右突，跟只无头苍蝇似的，显见是钻不进去。

　　慕南瑾举目四望，看到近处便有一座茶肆，茶肆旁边伫立着一株大树，当下毫不犹豫地奔将过去，咬住棒糖，撸起袖子，三两下爬到树上，动作那叫一个麻溜。

　　以他现今的身量，跨坐在树枝上不甚舒服，慕南瑾瞄了瞄身旁的茶肆屋顶，暗自算了下距离，轻轻一跃，果断跳将上去，茶肆里茶客伙计全都跑出去看热闹了，也没人管他。

　　慕南瑾还没坐好，便听到人群当中爆发出一连串惊呼：“救活了，救活了”，“赶快去叫镇长大人”，“快让他把水吐出去”，“江里寒气重，赶快去拿酒”……

　　人群七嘴八舌，屋顶上的慕小爷也终于看到了落水之人。

　　落水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女人，用布巾掩住头脸，怕是没救了。

　　另一个却是个少年郎，还好给救了回来，正趴在地上吐水。

　　紧紧身上棉袍，慕南瑾默默为少年点根蜡烛，大冬天的非要往河里跳，这是该有多想不开啊，幸好是个富贵人家，不愁药钱，算是捡回一条命。

　　为何说他是主动往河里跳，而不是意外落水？

　　很简单，但看二人身上衣物便知道了——大冬天的出门坐船，哪一个不捂的严严实实，这二人却只着绸缎夹衣，显见入水前一直都待在暖意融融的地方，这水跳的仓促，竟是连件外袍都没来得及披上。

　　便在这一派嘈杂中，一行人大步而来，当中男子人到中年，身量高大，肌肉紧实，浑身上下都似蓄满力量，一看便是位大高手，看到众人向他行礼，慕南瑾确认这位便是本镇镇长卫长青。

　　人群分开一条道，卫长青疾步而入，来到并肩躺地上的两人身边。

　　他先是单膝着地，俯身揭开布巾，探探鼻息，凝视女子片刻，重新为她盖好布巾，其后对身旁侍从吩咐一句“你亲自去趟棺木店，务必要将六娘好生安葬”，言罢抱起少年，大步而去。

　　慕南瑾看着男人背影，发现自己对于这件事毫无记忆，想来前世此时七公已然开船，再过几日他便离开七星镇，再回来已是数年过后，不知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七公，慕小爷这才记起今天还要回村，七公的船还在江里等自己，当即蹿下屋顶，在茶肆伙计气急的目光中落荒而去。

　　唯有王小胖子反应快，冲着他的背影一阵大叫：“汪，汪汪汪汪……”

　　……

　　花了一刻多钟，慕小瑾才在岸边找到七公的船。

　　这个怨不得他，七星码头有商铺有民宅住着大几千人，江里船只更是不计其数，七公那条小渡船在这码头上就象柳林江里的小青鱼，满江都是，非常的不起眼。

　　而他昨晚才“醒过来”，记得七公就不错了，哪里还记得七公的泊船处。

　　七公姓柳，名字不可考，祖辈有奇遇，惠及儿孙，凭借一条仙灵渡船在这柳林江上讨营生，镇上学馆五日一休沐，他便也五日跑上一趟七星镇，赚上些许船资贴补生计。

　　明日便是休沐日，归家学童都已上船，只慕家那个惯会作妖的小老幺还没影子，也不知淘哪里去了，等了一个多钟点都开不了船，满船都是抱怨声。

　　七公也不着急，只管坐在船头晒太阳，直至远远看到慕南瑾晃过来，他才磕灭烟袋，乐呵呵说了一声“大家莫要再吵，马上起船”，跳到岸上去解缆绳。

　　渡船上坐满了人，半数是到镇上采买的村民，另外一半则是休沐归家的学童，虽说大家都对慕南瑾心怀不满，但真正看到人，却没一人吱声，只翻个白眼，默默扭过头去。

　　唯有一男一女对慕小爷抱以怒色，这二人都是他的学馆同窗。

　　慕南瑾摸摸鼻子，待到七公开桨，开口道：“刚刚城门那边淹死人了，你们都没有过去看吗？”

　　一句话引的众说纷纭：

　　“哪用过去看，我们亲眼见着那娘子跳江里去的。”

　　“是哟，穿的那般气派，你们说她为啥要寻死？”

　　“是哟是哟，那娘子头上还插着一只金钗，老漂亮了，我要有那个钱，还死个球哟……”

　　“隔那般远都能瞧见她头上的金钗子，五婶子您眼神儿可真好。”

　　“那可不，我家猪肝吃的多啊，小余家的，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好，那可不成，下回记得买两笼猪肝回家……”

　　“咳咳，要我说那个小公子才叫可怜，该是她儿子吧？”

　　“肯定是儿子，没见拼了命也要拉她上岸，可惜老娘没救上来，自己还给拖下了水。”

　　“哎，自己寻死也就算了，拖着儿子不应该啊。”

　　“是个孝顺孩子，唉，这下子没了娘……”

　　……

　　听着乡亲们的议论，慕南瑾这才知道原来是女人跳水寻死，儿子拼死相救，不过人没救起来，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再看看岸上，这里已是码头的最边缘，江边一座座深宅大院掩映在树木之中，想来那女人便是自某座大宅中跑出来跳的水，落水后被冲到城门边才给救起来。

　　终归是别人家的事情，乡民们议论了一阵就失了兴致，船上众人谈笑的谈笑，哄孩子的哄孩子，更有人拿出书本，津津有味读起来。

　　读书的那人正是不满慕南瑾迟到的少年同窗，名字好象叫作慕青安来着，仅凭名字便知道他跟慕南瑾是同族，辈份却是要小上一辈，这也是他敢怒不敢言的原因所在。

　　慕南瑾伸脖子瞄了眼他手上的书卷，是一本坊间话本，还是带插画的那种，这种话本可不便宜，可见这人非但家境不差，家里还多有骄宠。

　　旁边几个学童眼露艳羡，纷纷伸长脖子偷窥起来，只那位女同窗不受影响，默默取出课本，低低背诵。

　　对于这位勤奋的同村女孩，慕南瑾毫无印象，他四下看了一圈，百无聊赖中听到有人议论紫金牛起苗的事情，于是扭头望向河岸，但见山坡上不时闪现出大片大片的紫金田，淡紫色的小苗已经一尺来高，当中点缀着一抹抹明艳艳的朱红，在一片枯枝败叶中分外醒目。

　　又是一年紫金熟啊！

　　慕南瑾眼前浮现出一船船紫金牛从江上飘过的场景，心里蓦然生出久违的淡淡心喜。

　　只这欢喜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时，慕同学便把紫金牛抛到脑后，缩起脖子闭上眼睛，无视江上寒风打起瞌睡来。他正是爱睡的年纪，不消片刻便作小鸡啄米状，进入梦乡。

　　周遭村民见他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却跟个不倒翁似的就是不倒，捂嘴好笑的同时也暗自称奇，心道这小子怕不是习得了不倒大法。

　　慕南瑾一觉睡到下船，他家住在小磨村，一路都是上水，好在七公的渡船是一艘“仙灵船”，普通木船的壳子里装了个灵能传动核心，上水行船亦毋须人力，一个钟点便抵达目的地。

　　船到码头，看到候在岸边的母亲，慕南瑾瞬间清醒，一时间五味杂陈。

　　多少年了，记忆中的面容早已经模糊不清，在此之前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当看到那个清瘦干炼的身影，他便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早已经刻到骨子里，何谈忘却。

　　当年家人的背弃，曾经如同一根骨刺深入心髓，痛的他不堪重负，只后来经历了几多风浪，见惯了各种倾诈，热血渐渐冷却，直至心硬似铁，种种过往就此放下。

　　如今重活一世，他该如何面对这些曾经爱过他也曾伤他至深的血脉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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