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鲛

　　民国三年，烽烟弥漫，枪林弹雨，席卷北平。
　　“听说了吗？昨夜，城西一家因为参与密党组织暴露，一夜之间全家死于非命啊。”
　　“这我知晓，今早好多人去看，唉！造孽啊，几岁大的娃娃，也没放过。”
　　“嘘！小点声儿，你也想被灭了满门不成？”
　　此话一出，方才还有些动静的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讨论这事儿的几人纷纷小心翼翼地偏着头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听见那些话语，这才放下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的心。
　　“但是，我听说好像没有灭门吧。那家的小少爷，可没有被发现。”民众最管不住的也就是一张嘴，确认无事之后，再次提起此事。
　　“不知道。”“不清楚。”而听者则是纷纷摇头表示不想再参与此番话题的商讨。
　　城西一家在这北平也属于有头有脸的一派，从前朝开始一直到现在，少说也有足够人脉足够实力和手段，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支实力雄厚的家族，于昨夜家族上下老老少少全部死于枪下，枪声在城西响了足足两个时辰，其中不乏有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咒骂，然而夜里未有一人敢前去打探，都是今日一早，才有胆子大的撞开了大门，这才发现了门后是怎样一番惨绝人寰的情景。
　　“造孽啊！”有在场的女人当场被吓到全身瘫软跪坐在地上。
　　那一片血流成河鲜红的飞溅的血液染红了整个雪白墙壁，地上还未凝固的浓稠的鲜血一点点流动着。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令人不适的铁腥味。
　　念及城西一家这四年来做了不少好事，有民众自发替他们一家收拾遗体，寻一处入土，整座宅子的尸体被一具具抬走时，这才有人提出来找遍了全宅也没有发现小少爷的踪迹。
　　“莫不是小少爷趁乱逃走了？”有一老者心下一想，但并未说明，只是用手轻轻缕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兴许是被人抬走了没注意到。”这才平息了周遭的疑问。
　　城外，一处山洞里渐渐燃起一道微弱的火光，最初只是有一模糊的小点儿，随着时间的游走，那一点火光越发明显，山洞里的动静也愈发响亮，慢慢的，一人的身影慢慢从里出现在山洞前。
　　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虽是狼狈模样，但也不难看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大户人家所培养出来的举止。
　　在山洞里靠着一根火折子摸索了整夜，再出来时天已大亮，易霆笙有点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白昼，瑟缩地站在山洞口，满是伤痕的手臂抬起遮挡着刺眼的光。
　　“娘亲，笙儿好疼。”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留下一道痕迹，小小孩童这才感觉到手指上被石子划伤后的疼痛。往日受伤，母亲都会抱住自己，细心地替自己吹着伤口，从母亲口中吹出来的气有法力，只要一挨着伤口就不疼了。
　　易霆笙刚想哭，忽然又想起昨夜，躲藏在后院大缸里的母亲严肃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没有母亲陪在身边，他，易霆笙，不准再哭，也不准再提起疼这个字。
　　昨夜母亲拼死替他挡住了那个人的追杀，用身体当做防盾，他永远记得，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朝他投递过来的那一抹决绝而又不舍的炙热的眼神。
　　他逃走了，根据母亲告诉他的，很快找到了那一口水井，水井底部有一个洞口，母亲说，顺着这个洞口一直走就可以逃出去，叫他逃出去以后，立刻赶往南京找他舅舅，并且把那一封书信交给他。
　　那封书信现在就在他胸口处的衣服内层。
　　满是脏污的手抬起来擦掉眼泪：“娘亲，笙儿答应过你，永生永世，不再流一滴泪。”
　　终于适应了山洞外的阳光，易霆笙踏出山洞，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他要去找在南京的舅舅，他的上衣口袋里，有母亲给他的用来买做船票的钱，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也是他的命。
　　所幸的是安全的度过码头的检查，易霆笙买的是一张最廉价的票，只能在船的最底层。这也正好省去一些麻烦。曾经出门就是洋车的大少爷，有朝一日也还是沦落到和工人挤在一起。
　　船只开始鸣笛，只要离开码头，他就安全了。
　　是夜，海上渐渐弥漫大雾，寒风瑟瑟浸入骨髓。
　　经过两天的折腾，易霆笙早早的就寻了一处躺下歇息，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角落里，倒也是让人心疼，有不少妇女老妪自发将自己的被子分来一张给易霆笙驱寒。
　　温暖袭来，易霆笙逐渐进入梦乡。
　　他梦见了娘亲，还有爹，三人同在院子里欣赏早春刚盛开的鲜花。
　　“咚——”一声巨响，伴随的还有强烈的撞击，几乎是把易霆笙就这样甩了出去。船舱里开始发出一些躁动，最后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又好似翻涌而来的浪潮。
　　甲板上站满了人，易霆笙也随着人流前往甲板上查探，隐约听见了几个‘撞击’‘礁石’‘沉没’的字眼，易霆笙瞬间就明白了如何一回事，船只撞击到礁石，导致船身破裂，大量海水涌进船舱，这艘船......就要沉没了！
　　一时间，哭喊声咒骂声响彻整个海面。
　　同样的场景，短短一个白昼，易霆笙经历了两次，独自一人站在靠近围栏的边缘，易霆笙朝远处眺望，这海面，太黑了。黑得让人分不清方向，看不见光明；这风，太冷了。冷得让人失去了所有的温度，感受不到温暖。
　　“娘亲，对不起。您交给笙儿的事情。笙儿恐怕完不成了。”易霆笙的声音很快又被淹没在嘈杂人声中。
　　船只正以惊人的速度下沉，所有人都在绝望地哭喊着，无人在意围栏处，有一抹小小的身影，悄悄地爬上栏杆：“爹，娘，你们等等笙儿，笙儿这就来和你们团聚。”说罢，便双手张开，纵身跃入海里。

　　海底一处珊瑚礁中，不断散发着绚丽的光芒。寻着那光的来源，原是一只半成人大的蛋，却不似一般的蛋类，外壳光滑没有一丝起伏，洁白如雪没有一丝瑕疵，倒像极了上好的绝世美玉。
　　光芒越渐璀璨，似乎要将这幽黑的海底照亮。
　　“咔——”蛋壳发出一声炸裂声，仔细一看原是中间裂开一条缝。
　　又是一声破裂声，那道缝隙也是越来越宽，到最后那光芒闪耀至最高点后，慢慢平息下来。
　　“嗯？这是？”蛋壳中央有一人疑惑的声音问道。
　　那人从蛋壳上方轻轻探出头来，一双碧蓝色的眼眸纯净得如同瑶池里的泉水，眉间有一道朱红色印记，呈现竖行波浪状，皮肤白皙娇嫩得更是比柔弱的花朵还要脆弱几番。那人脱离蛋壳后，才发现下身那一条长长的火红色的鱼尾：“咦？”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物，他故意摆动着自己的尾巴，看着尾巴划出的优美的弧度，捧着肚子嬉戏起来。
　　“渡渊。”海中忽而有一位沧桑老者在呼唤着他，吓得他瞬间楞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同着一条绚丽的尾巴也黯淡了些许颜色下垂。
　　“你是？”渡渊站在原地，等待中从黑暗中走来的两道身影，那两位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鱼尾人身，只不过其中一位满脸风霜，脸上满是岁月遗留下来的痕迹，倒是他身边那一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故意板着一张脸，有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渡渊细细打量二人一番，又听见那位老者出声：“红尾金光，肤若白脂，额上朱砂，这是天赐神诏啊！”
　　“嗯？我吗？”
　　老者满脸的虔诚模样，带着身后的少年鲛人上前一步，右手抚上左肩，微微躬身：“臣等躬迎王上降世。”
　　此话一出，老者身后那一处黑暗转瞬泛起银光点点，借着那些光亮，渡渊这才注意到四下礁从中满是鲛人，大体与自己无疑，唯一特殊一点的，就是渡渊鱼尾上那耀眼的金色光芒。
　　“我是...王上？”
　　渡渊垂下头看向自己不断摆动的尾巴，上面的鳞甲呈现赤红。
　　“前王曾留下昭谕，让我等待新王降世，辅佐新王即位。”老者看向那名一直未曾言语的少年，似乎得到某种命令一般，少年从老者身后出来上前几步，“他叫塞赫，是新王的侍从，今后新王不管去往何处，他都必须陪同。”
　　“哦-”渡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前的少年始终沉默不语，长长的睫毛挡住了那一双垂下的眸子，低沉着头，渡渊始终看不清他的脸色，“塞赫。”
　　“臣在。”依旧是一副恭恭敬敬的谦卑之态，倒是比原先更低垂了几分头。

　　这海底生活属实无趣，从壳中苏醒几日反倒是什么都未做成，只天天待在这鲛人宫中学习心法了。
　　“塞赫，你可知海面是何等景象？”渡渊单手撑住下巴，俯身趴在珊瑚礁上，空出来的手手指轻轻敲击着珊瑚礁面，逗得藏匿在珊瑚礁中的小鱼纷纷四下逃窜。
　　“臣不知。”几日的接触下，渡渊发觉塞赫此人无时无刻不是一副面若冷霜的模样，甚至是语气中，都未有丝丝波澜。
　　“算了，看你这样子也不知道。”渡渊起身抖去依附在尾巴上歇息的小鱼儿，伸着懒腰说道，“我出去走走，你就留在这里吧。”鱼尾晃动泛起一道金色的涟漪，渡渊朝着鲛人宫外游去。
　　深海里还算得上是一片宁静，渡渊漫无目的地在深海探寻，自出壳以来，还未曾在这海里四处游动一番，男的今日长老不在，可以到处闲逛一番，至于心法稍晚一些再回去学习也可。
　　在这海底观赏一圈，除了鱼还是鱼，就没有一点其他的东西可以看看嘛？
　　有些泄气，渡渊恍然间回想起方才在鲛人宫中询问塞赫的问题：海面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渡渊抬起头，被海水阻挡的是神秘的海面世界，也是在学习心法时，意外间在贝文里看到的前几任鲛人王上所描绘的繁华世界，是不同于这深海一处的单调乏味。
　　咬咬牙，渡渊回首对着鲛人宫的方向看上一眼，有些许犹豫。
　　但是，只是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应该没事的吧。长老去落鲸渊处理事情，少说也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内心的诱惑逐渐占据上头，他再次回望鲛人宫，只是这次再回过头来时，鱼尾已经开始摆动起来，周围荡起层层波纹，渐渐演变成一圈又一圈的水柱，支撑着渡渊的身体开始向上方浮去。
　　头顶上方越来越明亮，渡渊知晓，这说明他离海面也愈加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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