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

　　一、

　　落日西斜，猫眼巷子已近掌灯。陆府盘踞在这条宽敞安静的巷子里，快晚饭的时间，陆府的下人们里出外进，往来穿梭，不知在忙什么，手上各有各的活计，却并不喧哗，出奇地整肃。

　　饭厅里灯火通明，水晶餐具擦得光洁如新。陆府人口不多，自打陆家唯一的少爷出国游学，陆家便更静了。因此这样大的阵仗摆出来，明摆着是要待客，只是这些忙忙碌碌的下人，大气都不怎么敢出，只恨自己不能变成案上摆着的梅瓶或是餐桌上的银餐刀，实在不像是将要有宴饮的气氛。

　　两个两截穿衣、梳着光面发髻的女子正在叠餐布，纤瘦的那个用压的极低的声音问旁边的人：“嗳，你说，少爷能回来吗？”

　　她旁边略丰些的扫了一眼身后，小声调笑道：“怎么？你想少爷啦？”

　　纤瘦的那个丫头有些脸红，抡起餐布在她手背上抽了一下：“说什么呢！看我不把你舌头拔出来！”

　　“嗳嗳嗳，”略丰的那个赶紧把她按住，被夫人看见了事小，要是被管家看见了，可不是玩的，“好姐姐，饶了我吧！”她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听于干说，老爷只告诉少爷自己病了，压根没提成亲的事儿！”

　　那瘦丫头吸了口气，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笑道：“要不你想呢？谁家成亲不是张灯结彩、大张旗鼓的？咱们家别说张灯结彩了，”她往身后和平时无二的饭厅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就是多挂一只半只红灯笼，被咱们少爷看见了，还不拔腿就跑啊！”

　　想那情景，她俩都捂嘴笑起来，那略满些的丫头余光看见好像有人来了，怼了怼对方，二人都噤了声。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件墨绿晚礼服，搭一条白蕾丝披肩，走进饭厅。若无唇角那丝疲态，衣服是好衣服，人也算是个中年美人。

　　她见饭厅已妥当，点点头。这时过道传来一阵徐徐的脚步声，妇人回身，看见来人是一个五十出头，一身长袍马褂的男子。她脸上堆出一点殷勤：“老爷。。。”

　　只是男人看见她的打扮，眉头立刻拧到一起：“童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这穿的是什么东西？让人看了笑话！”

　　妇人堆出来的笑僵在脸上，和着尴尬的局促，变成了一副愁苦的神态。

　　“还不快去换了？”男人看她，十年如一日，一副畏畏缩缩见不得人的小家子神气，越看越堵，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上楼去了。

　　夕阳给陆府涂上了一层橙色的油彩，一辆车缓缓停在陆府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人。

　　门口的丫鬟本在扫地，惊得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抓着扫庭院的扫帚就奔到屋里。管家正在清点物品，看见她这般行事张口便要骂，却听她道：“少爷，少爷回来了！”

　　二、

　　陆铎，字镇之。

　　陆德生很早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可能生了个逆子。

　　那时候陆铎还没借着学习金融的因由留学海外，也还没有擅自把专业改成文物研究。铎，是陆铎出生时他给起的，甚至连字都一起想好了——振之。可陆铎还没长到十岁，说什么君子不器，便大笔一挥，把他想得好好的“振”改成了“镇”。

　　陆铎想镇什么，没人知道；不过陆德生这老小子，倒是被陆铎“镇”得死死的。

　　别的姑且不论，自从陆铎出生后，陆德生便再没憋出个一子半女。

　　他青年时候，和原配夫人秦氏有了陆铎，后来她在陆铎十多岁时因病没了，他才娶了现在这任夫人。陆铎还小时，他便对这孩子有些不喜，只是老太太把他当眼珠子，他没奈何，只能看着这小子在他眼皮底下嚣张；后来老太太殁了，他寻思着摆摆父亲的款，拿捏拿捏他，让这小子听话些，尽些做儿子的本分，谁知这小子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竟走了杨立委的路子，在立法院那边谋了个缺。每次他找这小子的不痛快，就有政府的人来找他厂子的不痛快。

　　要说和陆铎没关系，谁信？

　　他年岁渐渐上来了，膝下只有这一个白给他也不想要的逆子，他辛苦半生挣下的家业，难道就这样便宜了他？他怕是死也不能甘心。

　　不过好在。。。他握着手上一块羊脂玉。

　　总要让他不痛快一番。

　　夕阳照着穿长袍的男人，在地上投出长长的阴影。最后一点浓稠的阳光吻过他天赐的好轮廓，只是随便站在那，也觉风神磊落，如玉山秀丽。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宅邸，只有眼底的冷意泄露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站了不过片刻，便抬腿迈进。

　　要说陆德生真的病重请他回来，他是不信的。只怕为了让自己分不到他的遗产，瞒一瞒倒还有可能。陆府内的陈设大体上是陆德生安排，陆铎从客厅至楼梯，一路上扫了几眼，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大的变化。偏西式的建筑，还间错摆着很多中式的物品，也是陆德生一贯的美学表达——这样一来，既可以讨好来拜访的激进新派人士，也不至于冒犯那些守旧派老古董。

　　陆德生已经在书房坐了一阵。见他进来，眼皮也未曾抬一下：“你来了。”

　　陆铎见他整个人齐整精神，开口便讽刺道：“原来父亲已然大安，如是儿子便放心了。”说罢扭头便走。

　　陆德生见他还是如此乖张，怒道：“站住！”

　　他停住脚步，转身问：“父亲还有什么指教？”

　　陆德生表情扭曲了一瞬，不过想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和缓了下来，用一种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温和语气道：“你坐下，我有事和你说。”

　　陆铎看见了陆德生近前的扶手椅，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甚至看了眼表：“不必，我站在这听就是。”

　　陆德生忍住没有呵斥他失礼的举动，反而笑了笑，说道：“你如今也大了，从小就不是让长辈操心的性子，如今你学业有成，在立法院还有差事，自然应该考虑成家了。”

　　“这就不劳父亲。。。”

　　“你也是有福”陆德生打断他的话，“早先家里就和童家给你定下了一门亲事。童家虽不是大富，却也是有传承的乡绅，”他说着，感觉很妙，手交叠着撂在膝上，“童昌永这人我知道，最老成不过的人，他教出来的女儿绝不会差。比起那些成日抛头露面、没有什么规矩的女学生，不知道好多少。”

　　陆铎长在此地，童家是哪一家，童昌永是哪一号人物，他自然知晓。不过三两句话，陆铎已经明白了陆德生的意思——想用父母之命压他，让他娶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畏畏缩缩、只知道围着丈夫转的无知妇女！

　　“哦？”陆铎眼中的冷意能冻死人，“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门亲事？祖母和我娘都未曾提起过。父亲别是搞错了，或是被人骗了。或是想把儿子卖了，好换两个银子使？”

　　老太太能和他提这个？就是他说想要天上的月亮，老太太指不定还让人搭梯子摘来，怎么可能逼他娶这么个没文化没学识、书都没念过一页的姑娘？

　　陆德生饶是对这不孝子的伶俐口齿有所准备，也不免被气得心口发疼，嘴角抽了抽，还是解释道：“原本是你爷爷和童家丫头的爷爷认识，一见如故，约定要结儿女亲家，可是两人都只得了儿子，只好推到孙辈。”他说着，到底没忍住，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且是你爷爷的遗命，你收拾一下，今天新娘便可进门。”

　　陆铎看着因为为难到了自己而高兴的生身父亲，觉得世事还真是荒谬——依照他的个性，会不会答应娶这样一个女人，怕是家里的佣人都想得到。再说。。。他心思一转，盯着陆德生道：“好。”

　　陆德生一怔，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陆铎忍住了才没发笑：“我说，好。既然是父亲之命，那便娶吧。”

　　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陆德生满脸错愕：“你。。。”

　　“我不娶，父亲不高兴，如今我答应娶了，怎么父亲还是不高兴？还是说父亲，其实最看不上这种像继母一般，既无知识，又无见识的愚蠢女人？”他脸上的笑越发讽刺：“只怕是父亲打心眼里不想答应这门亲事，又知道我素性不喜被人摆布，肯定会断然拒绝，这样一来，父亲既可以不得罪人，又可以让我这个不识好歹的逆子背一背不孝的骂名。闹了半天，”陆铎逼视他，刺道：“原来父亲叫儿子回来，不是图银子，而是为了图名声、听个响啊！”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陆德生心底的算计像是被他拿电灯一照，又是纤毫毕现，他恼羞成怒，抄起手边的墨水瓶便朝他掷去：“逆子！”

　　陆铎早防着他这一手，早便远远躲开。墨水瓶击中书柜，炸开一朵蓝色的水花，同时绽在了地毯上。他也不生气，只笑道：“可惜了，不知道父亲还能不能找到这种花纹的地毯，来配这墙纸，以娱嘉宾呢？”

　　陆德生喘着粗气，他也不理，只整了整身上的长袍，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略停了停，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尽褪，朝身后人说道：“父亲若是觉得我的名声好用，便尽管拿去用吧。”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梧桐斜巷此刻华灯初上。童府正宾客盈门，大红的灯笼给老式的院落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华彩。院里一处僻静的绣楼上，一个女子一身大红，盖着绣金丝龙凤并蒂莲纹的盖头，端坐在榻上。遥遥看着，倒有几分旧式的端穆、秀美。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噔噔”地跑上楼来，冲进卧房，语气带点焦急的慌张：“小姐，小姐！不好了！那姓陆的公子。。。他。。。”

　　这小姐动都没动，隔着盖头的声音清新又略低闷：“他怎么了？”

　　“他说。。。说。。。”丫鬟吞吞吐吐，想着自己刚刚在老爷门外偷听到的话，最终心一横，低声道：“他说他不会接受包办婚姻，更不会娶一个书都没读过的女子为妻。。。”

　　坐着的童家小姐一把扯下了盖头，哪里还有刚刚半分的作态？她头上的珠宝首饰辉映着跳动的烛光，微微照亮了她上过妆的容貌，丫鬟心一跳，垂下眼——小姐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被退了亲？心里不由也恨起这个姓陆的来。

　　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便很了不起么？

　　没见过这么作践人的。

　　这小姐眼神阴冷，却笑了一声：“也是。原是我想多了，人家饱读诗书，是个新派人，哪里看得上我。。。”她说着，把手里的盖头随手掷在地上，水红色的锦缎闪烁着脆弱的光芒。她站起身，踩过它，吩咐道：“打水，卸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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