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星

　　阳光下，篮球场，阳光将一道背影拖得很长很长，身材高挑的少年斜斜靠着篮球架，嗓音懒散，带着正处于变声期末尾的喑哑，悠悠问道，“拿不拿出来？”

　　目光下移，就见少年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人衣领，力气很大，指尖都泛了白。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弯曲，一下一下轻轻敲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裤线。

　　这里便是松江二中，西城最好的高中，升学率每年都在省内排前三，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学府。平时课程排得很紧，如今正赶上午休，篮球场人烟稀少，大家吃过午饭忙回了班级，或补觉，或刷题，体能都被繁重的学业磨砺得直线下降。

　　知道此时没人会看见，那人便泄了气，急急出声道，“别、别，我、我拿……”

　　不一会就听见塑料包装哗啦哗啦落地的声音。

　　啪嗒——

　　陆尧低头将东西踩在脚下，这才松开了那个人。

　　“滚。”

　　“老大，这人够猥琐。”

　　一旁树下望风的沈育见那人从后墙翻出去，才缓缓从阴凉处走过来，一矮身将地上的杜蕾斯捡起扔进身边的垃圾桶里，啧啧道。

　　“校外的人。”陆尧话不多，说到校外，便抬眸往那人翻墙出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午后的阳光热烈，陆尧先是眯了眯眼，继而抬手搭在额头上遮光，本来模糊的视线这才清晰起来。

　　光影交错间，陆尧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墙外，眉目都浸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柔和温暖，看着和他相仿的年纪，相仿的身高，不知道站在墙外干嘛。

　　陆尧想喊一嗓子问问他有什么事，刚张口，你字还卡在喉咙里，就见那人先牵出了个浅浅的笑，继而抬手，修长的手指放在唇上，对陆尧做了个“嘘！”的手势。

　　小时候玩游戏噤声的手势，这人做出来却平添了些俏皮的意味，像是在告诉陆尧保守小秘密似的。

　　无聊。

　　陆尧扁了扁嘴扭过头，佯装没看见，搭着沈育的肩离开了篮球场。

　　江天昊站在篮球场外，看着阳光落在两个男孩渐行渐远的背上，默默出神，直到后面有人唤了他一声，“昊昊。”

　　“妈。”视线收回，江天昊垂目答道。

　　“这边都安排好了，下周你就可以入学。高二一班，最好的理科班。”江母温柔地牵起江天昊的手，拉着他上了停在一旁的宝马车。

　　“谢谢妈。”江母工作忙，能亲自给江天昊办入学已经是极难得的，江天昊跟在江母后面坐进车里，缓缓道。

　　江母伸手在江天昊高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宠溺地道，“医生不是说要再静养几周才好，你非要这么快办入学，只好给你定制一个轮椅，今天送到家里，你试试舒不舒服。”

　　“好……”江天昊嘴上应着好，心里却泛起了酸，要不是出了那样的事，他在附中也不至于待不下去。

　　车子发动，江天昊靠在座椅上闭眼休息，可是心乱如麻，一闭眼，那些破碎的回忆便纷至沓来。

　　“你不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才到我们班？”

　　“江天昊，你一天天摆张臭脸给谁看？”

　　“你看谁稀罕和你说话？你可赶紧滚吧……”

　　“站住——”

　　回忆戛然而止，随之停止的还有缓慢行驶的汽车——到红灯了。

　　江天昊揉了揉眼，将目光投向窗外，西城，这个他从小就生活的城市，几年之后再回来，破旧的住宅楼早就翻了新，马路两侧也盖起了高层建筑，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是那个城市，却到处充斥着陌生的气息。

　　“昊昊，到家了。”江母在江天昊耳边轻轻道。

　　江天昊看着江家别墅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好在无论外面的环境如何变化，家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终于回来了，之前因为江家拓展产业链不得不带着刚结束中考的江天昊到隔壁城市读书，附中也是省里有名的学校，官二代富二代很多……

　　江天昊不愿再去回想，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但那些不好的回忆仍旧像阴影一般笼罩着他，脑海中存放着这样一颗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嗯。”

　　江天昊一进门，就看见了刚刚被送到家里的轮椅，质地精良，扶手上还贴心地包了软垫，“谢谢妈。”

　　江母正在脱外套，闻言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江天昊在附中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她想着昊昊成绩好家世好人也不坏，应该就是同学之间玩闹，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再加上工作忙、江天昊又沉默寡言，因此江母对此事并未太放在心上。直到这次他被人打伤，转了学，江母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江天昊在附中，一直过得不开心。

　　*******

　　高二一班。

　　“重大新闻——”陈风从后门神神秘秘地窜进班级，大声道，“重大新闻——”

　　“什么什么，快说。”肖泽闻声抬头，挑了挑眉，催促道。

　　“咱们班要来新人了！刚才我路过老张办公室，看见教导主任老秦正在给老张交接手续。”陈风神神秘秘地道。

　　“哦？”陆尧正趴在桌上睡觉，刚醒，眯着眼睛拖长了声音问道，“真的假的？”

　　“真的，保真啊。”陈风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老大，我亲眼看见的。”

　　“哦。”陆尧闻言从桌肚拿出一瓶汽水灌了一口，轻轻打了个嗝，然后拿出手机划拉起来，毫不在意的模样。

　　“老大，啥时候带一瓶汽水给孩子解解馋啊，我爸这次出国把这事忘个精光！”陈风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陆尧拿着的汽水瓶上，陆尧喝的这个汽水国内没有，要买就得到国外的生产厂家去，陆父给陆尧屯了很多在家里，陆尧动不动就带一瓶来学校，陈风垂涎已久，陆尧就是很小气地不松口说给他一箱。

　　“自己买去。”陆尧像是示威似的又喝了一口，缓缓道。

　　陈风看向肖泽，肖泽耸了耸肩，陈风的第n次要汽水计划就此告终，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很快把汽水这事抛到脑后，问陆尧道，“老大，你就不好奇是男是女、好不好看、有没有钱、成绩好不好吗？”

　　陆尧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陈风，陈风瞬间明白老大的意思是嫌他问题太多，和肖泽讪讪地对了个眼神，便各自散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松江二中，陆尧、沈育、肖泽、陈风这四大天王已经将有钱有颜有成绩这几项占全了——四人都是有钱有势的校董之子，成绩也好的没话说，稳居年级榜首雷打不动，颜值更是高得不像话。

　　四人往操场那么一站，就是万人空巷，生生弄出松江F4的气势。

　　“同学们静一静，”上课铃响，班主任老张走进教室，中年人嗓音洪亮，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把教材往讲台上一放，老张继续道，“今天我们班级来了一位新同学。”

　　本来躁动不安的同学们听见新同学几个字都乖乖消音，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本来不太清醒的同学被同桌推了推肩膀，也随着同桌的动作齐刷刷看向门口。

　　“江天昊，进来吧。”老张话音落，一个推着轮椅的少年进入大家的视野。

　　轮椅辗过洒落在教室地面上的光影，一双干净的白球鞋最先映入眼帘，少年人穿着黑色长裤，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男孩子的脚踝很少有这么纤细的，估计是他病着，身体不大好的缘故，再往上便是一件白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锁骨处，许是热了，领口微微洇湿，随着轮椅的移动，大家这才慢慢看清了他的脸，眉眼是极好看的，就是一双眼睛深潭似的，好像多看一眼，便会被吸引着万劫不复。

　　“大家好，我叫江天昊。”嗓音清冷，像清泉，随着午后的风注进每个人耳中，消散了春末的燥热。

　　“老大、老大、老大，你快看，新同学！”架不住陈风来自前排的疯狂呼叫，陆尧不情不愿地抬头。

　　视线交汇，陆尧一下就认出了江天昊。

　　是他。

　　寂静的教室里只听得见轮椅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嘎吱嘎吱得人心痒痒，陆尧不太喜欢这个噪音，刚想从桌肚拿出耳机塞进耳朵，就听见轮椅声戛然而止，接着一双白色球鞋进入视线。

　　清冷的声音近了很多，江天昊问陆尧道，“同学，我能坐你旁边吗？”

　　放眼全班，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陆尧没有同桌，陆尧想说不行，但这里比较宽敞，的确是最适合轮椅进出的，思及此，陆尧便点了点头。

　　等下——轮椅？

　　陆尧狐疑地又看了一眼江天昊，江天昊会心一笑，修长的手指放在唇上，又对陆尧做了个“嘘！”的手势。

　　和上次一样。

　　无聊。

　　陆尧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飞快选了一首歌听，然后将头转向另一侧，枕着胳膊睡了。

　　下了课，老张前脚离开班级，后脚陈风肖泽沈育三人就凑到陆尧桌边。

　　肖泽说兄弟之间应该多走动，这叫有量变才能质变，因此每节课下课他们都要凑到陆尧身边闲聊一番。

　　三人见陆尧睡意朦胧，江天昊一个人初来乍到，便转头和江天昊聊起来。

　　陈风热情，先开了口，“你好，我叫陈风，冯陈楚魏的陈，大风的风。”

　　江天昊抬眸看向陈风，少年人眉清目秀，是很干净的长相，薄唇尤其显眼，看得出是个健谈的。

　　肖泽也笑着道，“我叫肖泽。”眉眼带笑，未语人先笑，应该是个脾气好的。

　　“沈育。”小麦色的皮肤，即便穿着校服也看得出这人运动细胞极好，肌肉线条藏都藏不住。

　　“江天昊。”江天昊说着，随便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又摸出一只新的黑色签字笔，提笔在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却在写最后一捺时收住，显然是藏了拙。

　　“字很漂亮。”陆尧不知什么时候摘了耳机，抬眸看向江天昊，语气平淡地评价道。

　　沈育肖泽陈风闻言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随后三人脑子里同时炸开一朵烟花——万年冰山似的老大夸人了。

　　老大夸人了？

　　老大夸人了！！！

　　要知道，他们三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要陆尧夸夸他们，陆尧就跟嘴巴粘了胶水似的半个字没有，今天竟然夸一个新同学字好看。

　　了不得、了不得、真了不得。

　　三人看向江天昊的目光瞬间多了几许崇拜。

　　江天昊不明所以，但是依旧对这四人笑道，“谢谢。”

　　语气和煦，像羽毛落在脸上。

　　有点痒。

　　“老大，我行楷练了三年，都没见你夸我一句。”放学路上，陈风和陆尧并肩走在前面，轻轻撞了下陆尧的肩膀，对陆尧道。

　　“不一样。”陆尧答道。

　　“哇老大你偏心，哪里不一样，怎么就不一样了？”陈风说着看向身后的沈育和肖泽，问道。

　　“老大说不一样，那就是不一样咯。”肖泽走上前拍拍陈风的肩，笑道。

　　“就只会欺负我。”陈风说完这一句，就看见自家奔驰停在门口，和大家挥了挥手，就上了车。

　　“幼稚。”陆尧见奔驰开走，才缓缓道。

　　“老大，你这就不厚道了，陈风那一手行楷老张天天夸，你真不觉得好看？”肖泽问道。

　　“好看，怕他飘。”

　　沈育闻言笑出了声，“精辟！”

　　陈风是个浮夸性子，说他一句好，就跟孔雀开屏似的能花枝招展到隔壁学校，所以三人夸他都是暗戳戳的，或者直接省略。

　　“我爸今天找沈叔叔吃饭，老大，我和沈育先走了啊。”走到十字路口，肖泽便和沈育一起上了自家加长林肯。

　　汽车经过，刮起阵风，陆尧额前的碎发也跟着飘了飘。转身要走，就看见一个人推着轮椅走近。

　　是江天昊。

　　脚步蹒跚，确实是瘸的。

　　陆尧以为江天昊要过马路，没想到一辆宝马停在他面前，随即走下来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将轮椅抬进后备箱，然后悉心为江天昊关上车门。

　　还是个小少爷。

　　陆尧这样想着，耳边随即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原来是他家司机来接他了。

　　陆家的司机小李是个年轻人，是陆尧爸爸的秘书，兼职司机接送陆尧上放学。几乎每天放学，司机都在打电话，今天也不例外。

　　“对，最近有家企业要注资，江氏集团，对，总经理您说……”

　　陆尧坐在后座玩手机，听到江氏集团时挑了挑眉头，等司机挂断电话，他便问道，“李叔叔，江氏集团很有名吗？”

　　“各地都有分公司，做金融起家，今年又开了几家会计学校，顶尖的金融人才基本都是江氏集团出来的。”

　　“江天昊。”陆尧低低念出一个名字，司机听得清楚，回道，“那是他们集团的小少爷，听说在之前的学校混不下去了，就来了你们学校。对了，你认识吗？”

　　“嗯。”陆尧随意应道，然后将目光投到车窗外，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没再说话。

　　四大天王群每天晚饭过后都会炸开锅，今天也不例外。

　　陈风：重大消息！我爸今晚提到一个江氏集团，会不会和江天昊有关系？！！！

　　肖泽：？？？

　　陆尧看了眼手机，懒懒地打出几个字：是江天昊家的公司。

　　肖泽：？？？

　　陈风：？？？

　　沈育刚洗完澡，一手擦着湿湿的头发，一手划开手机看消息，见大家都发问号，他不明所以，也跟着发了三个问号。

　　陈风：看他今天用的签字笔，国外的一个牌子，一支笔一百多，果真隐藏富二代啊。

　　肖泽：你还看得挺细致。

　　陈风：我之前在外网看了好久没舍得买……

　　陆尧：？？？

　　肖泽：……

　　陆尧：……

　　回完省略号陆尧便随意把手机扔到床上，等它自己黑屏，随后仰面躺在床上。

　　江、天、昊。

　　不过才见了两次而已，却总觉得这个人没表面上那么一团和气的，看眼睛就看得出来，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人的窗户黑咕隆咚深不见底的，总觉得他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陆尧挠了挠头，继而按灭头顶的夜灯，烙饼似的翻了个身。

　　江天昊整理完学习资料已经凌晨三点，松江二中的课业和附中不太一样，进度比二中略快些，看着厚厚的一摞作业卷，江天昊一点想写的心情都没有，索性点开音乐播放器，第一条推送的是最近很火的所念皆星河，他点了播放。

　　轻缓的音乐在耳畔涤荡开来，仿佛置身于浩渺的宇宙，星光璀璨，连心也跟着静下来。

　　江天昊就保持着插着耳机的姿势沉沉睡去，直到早上江母来敲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书桌前睡了一夜。

　　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又喝了阿姨熬的骨头汤才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六点半，江天昊背上书包准时出发去学校。

　　“昊昊，”出门之前，正在烫衣服的江母叫住了江天昊，道，“是新的开始了。”

　　“嗯。”江天昊点头，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是新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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