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史前一十四万年

　　蜕皮期的瘤尾守宫，鲜艳体表被灰质皮蜕覆盖，攀附在茂密枝杈顶端，丛丛树冠被压坠，变得低矮。
　　地面上长满青苔，铺陈着深色鹅卵石以及一些打磨过的、不规则釉玉碎块。
　　守宫从枝杈上蹒跚而下，如巨蜥扑入水潭，波浪淋漓的水潭却宛若静止，游鱼凝滞在水底，纹丝不动。

　　瘤尾守宫被捉住放回树冠。另一只手用细长金属夹在尚未完全凝固的胶质水面上贴一片青萍。
　　这是一只长约120公分的立体生态箱，除金属底板、火山灰粘合脱水树皮制作的背景板，其他四面用高度透亮的钢化玻璃合围。

　　摄像头记录下倪瑞搭建生态箱的全过程，高清像素点投射在直播平台上。评论区大水漫灌：
　　“我们的小手手变灰色了？小手手！你肿么了！”
　　——小手手，这只瘤尾守宫的昵称，云养宠物铲屎官前排。

　　“只有我一个人没声音吗？”
　　“耳机坏了+321”
　　“前面的你耳机没坏，专属bgm今天没上线哈哈哈。”
　　“求专属bgm+123。”
　　“新人求问专属bgm是什么，求同款小手手！求主播同款手哪里有卖！”

　　弹幕换成bgm专属炫彩色。
　　“谁敢买我家小哥哥的手？剁手来换！”
　　“转世修仙可得同款手，贫道去也。”

　　镜头下，倪瑞手指搭在玻璃箱边缘，“小手手”爬到倪瑞掌中。
　　“——快看我把小手手捧在手心里了。”
　　弹幕定格瞬间，一排排省略号雄踞半张屏幕，夹杂着一行“快看那个人脸好大”低空飞过。

　　评论区最新留言：
　　小萌主（ID_修仙剁手）回复“新人求问专属bgm……”：(￣y▽￣)~*，专属bgm是主播特别聒噪的妹妹啦，日常背景白噪音。她今天好像不在。
　　2L：“妹妹党表示不服。”
　　3L：“科技区大姐头表示不服。”
　　4L：“兄妹不良骨科cp火速参上——‘贴图’、‘贴图’、‘贴图’。”
　　……

　　58L：小学生沉痛哀悼我失去的纯洁。
　　59L: 哈HH（狗狗脸）

　　评论区危楼，直播弹幕划水缓慢，直到炫彩加大号字体逼停一切即时弹幕：“哥你男朋友在我手里哦吼吼！”
　　无数弹幕大军紧随其后：
　　“捕捉一只活体bgm！”
　　“我瑞哥男朋友，求计算信息容量……”
　　“粉个手工区主播还被喂狗粮，脱粉！”
　　“瑞哥快看啊，抬头看屏幕啊啊啊！！！”

　　叮！
　　——弹幕留言触发语音通知。
　　——来自特别关注“季小叮当攸攸酱”的留言，已设定为自动播放。

　　倪瑞撕掉瘤尾守宫皮褪，弹性角质层完整脱落。弹幕一片“治愈强迫症”、“小手手脱掉了它的小手套”……
　　突兀地，一道短促的、能听出实体感叹号的女声在寂静空间中炸开：“哥你男朋友在我手里哦吼吼！！！”
　　摄像机下，修长的手指微抖，小手手的手套被撕破。
　　倪瑞把守宫放置到一旁，同样尺寸、沙漠环境的生态箱中。
　　抬头看一眼播放屏幕。
　　“兄妹cp党倒地不起”，“谢谢bgm，我耳机没坏，欧耶！”，“养妹不易，瑞哥叹气。”……

　　“哪儿来的，男朋友……”倪瑞声音没有起伏，淡漠如林中清泉。倪瑞道：“读一下屏幕上点赞次数最多的留言——‘第100次想把妹妹二手卖掉’。评论很准确。”
　　倪瑞走出房间，摄像机切换动态捕捉，房间里的移动物体：一条守宫出现在屏幕上，与之一同入镜的是正在被其吞食的食物链低端生物——面包虫。

　　“日常不关摄像头系列。”
　　“同上，又是跟拍小手手的一天。”
　　……
　　您的粉丝重新进入直播间，一束“圣诞伽兰花长寿菜菜花”送给您。
　　“主播呢？”
　　“去卖第100个妹妹了，要么？”

　　评论区——
　　“刚才给主播送花，‘圣诞伽兰长寿菜菜花’什么鬼？送花一般不是玫瑰什么的吗？”(来自“ID_耳机到底坏没坏”)
　　“上个月底被主播妹妹魔改的，圣诞伽兰长寿菜菜花是主播家养二号植物系宠物，圣诞季开花，花期贼长好像能一开半年……瑞哥还没发现求别说”(来自“ID_国家请欠我妹”)
　　“按住，瑞哥‘第101次想把妹妹二手卖掉’的理由妥了_(:з」∠)_。”……

　　2120年，人类由资源集聚型转向辐射分布型，多数人围绕某一个中心城市分散定居，辐射范围大致划定在公共交通两小时运力区间内。
　　倪瑞这处房屋尚在城市边缘，规划上与外围绿化区接邻。几年前倪瑞与“初侑传媒”签下经纪约时，季攸攸以“私密性很好”为由搬来这里。
　　季攸攸的思维，从小时候起就特别发散。

　　初侑传媒平台下签约艺人足有两百万，其中百分之八十都在签约后进入其他行业谋取生存。新世纪的娱乐圈特点是自由，无边无际无拘无束的自由。

　　信息社会高效率地给每个人贴上“标签”，强调“特质”，无数标签下，稍有色彩的人被包装投放到各个平台，全民参与造型的洪流下，多数“明日之星”注定不会被埋没。
　　所谓的“天赋”，指的并不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但二三十岁上的年轻人，整日无所事事，他们中大多数，都自信地认为本身具备成为明星、作家、艺术家的天赋。

　　倪瑞的经纪人自签约后只见过两三次，是彼此躺在通讯录最底下的联络人。
　　倪瑞作为一名艺人的成就，远够不上身为一名手作圈“名匠”的成就。虽然倪瑞对后者也同样缺乏代入感。

　　对倪瑞而言，世上许多事原本就可以轻易做到，也就不值得烦恼。
　　最初，倪瑞的世界没有任何困扰他的事物，自从有了季攸攸，有关季攸攸的事情每每成为倪瑞的困扰。

　　——二十四年前。
　　世界屋脊以北，雪域高原。
　　细小的冰晶离地漂浮，微微闪烁。倪瑞乘自动驾驶的雪地车，沿冰冻线艰难跋涉。阳光没有带来任何温度。
　　倪瑞怀抱幼小的孩子。
　　这是他开机后的第十天，这天早上，他回溯自己那据说已经写入了“一切答案”的记忆模块……一片空白，他依然不记得他理所应当记得的一切。
　　庭院里的大树结出果子，倪瑞便把果子摘了下来。果实中……意外地生长着一个“人类”。
　　人类，恒温种族，适宜繁衍温度10~36度。这座在极北地区被建造的机械城池——“西比亚特”只有零下三十六度。
　　倪瑞决定带着小人类离开。

　　身后有逐渐密集又逐渐疏散的影子，始终与倪瑞保持着距离。

　　“他们在怕什么？”十天里，根本没有生物同倪瑞交流过。
　　自己抱着的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倪瑞拦住一道影子，这道影子一直从北部极地跟随他到达温带季风气候区——人类的居住地。
　　“他”并不同倪瑞相视，将一叠身份资料放在挡风玻璃上，又沉默地离开了。

　　季攸攸在人类族群中一天天长大，虽然时间并未在倪瑞身上留下痕迹。
　　二十四年间，至今日之前，皆无事发生。

　　傍晚，中心城区警察局，物证保管科。手机上的定位点与倪瑞当前位置重合。
　　办公大楼亮起零星照明灯。
　　倪瑞并不赞成季攸攸从事这种低效的、公共事务性-工作。
　　但据说，人类能从社会工作中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倪瑞同样不赞同季攸攸死瞌肥宅快乐水、食用膨化食品、手提包里塞200g牛轧棉花糖……然后表情狰狞地半夜去看牙科。
　　但倪瑞仍然在路上买了含有8%复合糖浆、23%植脂末并宣称“独家配方”的香草奶茶。
　　理由同上。

　　“大波波香草茶！哥你今天特别上道！”季攸攸被浓郁的奶茶香味勾引到，从证物科走廊另一头飞扑过来，“哦烫烫烫……”
　　倪瑞擎着奶茶杯，季攸攸伸猫舌头。
　　倪瑞是确定自己并没有男朋友、男性朋友，或者更宽泛的——其他能称得上朋友的社交关系对象。
　　但季攸攸说有，那务必就是有此等人，季攸攸也许是被人骗了。

　　“哥……我一直认为你单身多年是有原因的”季攸攸嗦奶茶一边嘚吧嘚：“无性恋、同性恋、物癖恋这些小众恋都是阻碍人谈恋爱的障碍。”
　　“但是你看吧哥，咱们家就我们两个人，好吧加上小手算三个。”季攸攸表示我理解我宽容：“你就是跟一台扫地机器人谈恋爱、跟它从八十八楼阳台跳下去摔成一堆不分你我的混合物质、一起不吃饭不充电饿死……”
　　“只要你是自愿的，我和小手在原则上必须理解，哪怕整个世界都不支持你，我跟小手也一定站在你的身后做唯一给你鼓掌的人和爬(宠)。”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沟通出了问题。”季攸攸说。

　　倪瑞点头认可，并把奶茶杯递给季攸攸暖手，“工作什么时候结束，最近经常加班？”
　　“也没有经常很忙，我都六点准时下班。”季攸攸在倪瑞平淡的视线里踩中一颗地雷。
　　“我前几个星期住警局宿舍……”
　　（吃火锅喝啤酒打游戏……组队参加战队赛、战队赛紧接着排位赛、巅峰赛，在全息虚拟仓突突冲锋步|枪到凌晨两点……）
　　不不不这事儿绝对不能说，否则周末就得回家跟小手吃面包虫，小手生吃她凉拌。

　　倪瑞：“做事的时候，注意安全。”
　　季攸攸：……
　　“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那档子事有啥意思么还不如回家撸小手手的皮……”季攸攸突然想起小手快蜕皮了——我居然错过小手蜕皮？
　　我从没有缺席过小手手的蜕皮……垃圾游戏，误我小手。
　　倪瑞想了想：“那还是要抓紧。”

　　季攸攸瞬间失去所有表情，想起不久前参加某同事婚礼，老干警关切慰问同事以及其伴侣：“有孩子了么？”她瑞哥在旁边用上世纪末古早的老干部语气补刀：“要抓紧……”
　　季攸攸：害怕地攥紧小手手并表示我不嫁，我要在我哥眼皮底下混饭吃一辈子，我哥是世界第一最好的男人。
　　吭叽一下，季攸攸眼泪掉下来：我哥他有男朋友了哇……

　　“明天、后天法院委托拍卖行处理拍卖品，定期法拍——”季攸攸攥紧手里的奶茶杯，心想我不要把我哥给他的男朋友，但口不对心，季攸攸诚实地说：“你男盆友让我告诉你，要你去拍件东西回来。”

　　季攸攸低头看地面的花砖，听见她哥特别认真特别渣地说：“攸攸，哥的男朋友，哥不记得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我哥这么好的人，他居然也是大猪蹄子。

　　“不能够啊哥！你那个男朋友特别好看，是那种……很少见的，反正你见过一次就不会忘！”　季攸攸叉一会腰，好不容易把气喘匀，
　　“我知道了！”季攸攸被点炸。“哥你居然有不止一个男朋友！”

　　这段时间季攸攸频繁出入物证科，并没有引起物证科警员的戒备。
　　“我带我哥进去看一眼，赵叔~”季攸攸捏了一个“笔芯”手势。“保证只看不碰！”
　　赵姓警员掀起正热乎的茶杯盖，干脆放行。

　　被称作倪瑞“男朋友”的，是警局的一份“物证”。并不在物证科内部，而是被安置在旁边空房间里。
　　那房间一眼看去很是空旷，一张床，桌椅齐全，座椅上有个人，头颅枕在舒展开的手臂内侧。
　　已经熟睡。
　　介于少年与成年男性之间的体态格外修长一些，头发是浓郁的彤红，落地卷曲。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眼睛内角开得极大，睫羽极长，眼尾部轻飘飘点缀各两片间色的绒羽。
　　像一只翠鸟在人类的躯体中暂居，又赋予这具人类的躯体以奇异的轻盈空灵之美——
　　季攸攸同款工牌挂在“他”胸前，堂而皇之印着一片漆黑的物证条形编码：xxx-xxxxx（待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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