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和尚，寡人要了！

　　姬尧一十九年，春寒料峭。
　　一顶软轿悄悄停在枫觉寺前，皓月当空，清冷的月光将朱漆落尽、只余岁月斑驳的寺门照得发亮，仿佛结界一般，横在软轿与山寺之间。一名身着乌青色软甲的轿夫走到门前，一脚踹醒了高高的门槛边睡得七荤八素的小和尚。
　　“请贵寺无圆法师出来一见。”轿夫脸上戴着玄色代面，神色并不明晰，只有声音是实打实的雄厚粗犷。
　　“无圆？法师？”看上去约摸八九岁的小和尚抓了抓脑袋，愈发地迷糊，“哦，我知道了，你找无圆师兄吗？”小和尚好像来了劲，突然有了兴致，灿然一笑，又一下子都咽了下去，喃喃道：“唉，他呀……他呀……”
　　“快把话说清楚，含含糊糊地说些什么呢！”轿夫一只手揪住了小和尚厚厚的、打了数个补丁的旧僧袍。“别说废话！”
　　“啊呀，施主你这是干什么！佛门清净地，你怎么能这样动手动脚的，阿弥陀佛——不像话不像话……”
　　“阿叙，不可无礼。”
　　一声幽寒如古井的唤声从轿中传出，声音不重，却中气十足，恰到好处地传入那名名为“阿叙”的轿夫耳中。
　　阿叙闻言，随即放下小和尚，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回了声“喏”。
　　只见一双素手从轿中盈盈伸出，递出一枚镂金掐丝的玉牌，皓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如一声清脆的鸟啼，叩碎了深山的宁静肃穆。
　　轿夫见此，单膝下跪，凝神屏气地接过玉牌，接着便呈与那小和尚看。
　　小和尚盯着那块玉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女……女……施主，实在对不住，不是我有意怠慢，只是这上面的字不太认得我……”
　　小和尚虽常年居住在古寺之中，但因贪玩，时常溜下山去，所以尽管不识字，但却依稀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和这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牌中猜出几分来者的身份——想必不是姬尧国的高官权臣，便是西渚国的巨商富贾。不过枫觉寺已多年无人问津，这会子可真不清净，三番五次有人前来打搅，大晚上的竟然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想到这里，小和尚不禁撇了撇嘴，暗自猜测来者的用意，早在自己上山前，“美人”无圆师兄就已还俗了，而今头发都长得与常人无异了，也不知道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公子哥和师兄是什么关系。如果说二人亲密，可他竟然连师兄已经下山也不知；但若说二人全无关系，可他又怎知师兄的法号呢？
　　眼见着小和尚对羽龙牌如此玩笑轻视，又支支吾吾，仿佛在故意隐瞒似的，阿叙不禁火冒三丈，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怒目而对。
　　“小师傅，你别怕。”男子略微一顿，道：“我是连煜……你师兄的朋友，并无恶意，还劳烦小师傅请他出来。”轿中依旧传出那名男子冷冽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只白白净净的手伸了出来，半拉着轿帘，露出轿中男子华贵俊美的脸庞。
　　小沙弥直愣愣地盯着男子的脸，心间一颤，小嘴半张着，直到被身旁烦人的轿夫踢了一脚，这才回过神来，嬉皮笑脸道:“我不怕，我才不怕呢，施主，我看您的面相就知道您毫无恶意。只不过不凑巧，您要找的无圆师兄几年前就已经还俗去啦，不过嘛……”小和尚又开始扯皮，故意悬着一口气。
　　轿中的男子显然也是好涵养的，他只静静地看着面前油腔滑调得有些单纯的小和尚，依稀看出了某个人过去的影子，不禁莞尔。
　　月光敞亮，借细密的睫毛在他眼眸中投下一片寒凉。
　　“不过，你还真没问错人！整个寺里就属我和无圆师兄最好啦。他还俗后就住在落霞镇，落霞镇你知道吗？就在枫觉山下面。落霞镇最南边有一棵超大的枫树，那有间小屋，你去那里找他就行。”
　　小和尚用手比划着树的大小，不禁又悄悄瞥了男子几眼，这才注意到他旁边还坐着一名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正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好，多谢小师傅。”那冷面公子道，身旁的女子轻轻将玄色轿帘垂下。
　　眼看轿中俊美公子的脸庞就要消失，小和尚连忙大叫一声，“慢着！我可不叫小师傅，我叫‘无聊’！这是无圆师兄起的，我是他唯一的小师弟！诶—诶——”
　　话音未落，四名轿夫已擎了软轿快至半山腰，无聊一边讶异着轿夫的神速，心想自己要是能学会一点，下次溜下山就不怕被半路抓包了，一边又为错失见这翩翩公子的最后一面而有些小小失望。然后又拍手大笑，理了理被那无礼轿夫扯皱了的衣领，暗自窃喜道：“师父果然没有骗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俊俏无比的施主会来！虽然无圆师兄的皮相也是顶好的，可惜他可总没个正经样，嘿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今晚值啦，下次看到鲢鱼汤那个小鬼可有我吹的了，肯定能把她成天嘴里挂着的那个什么‘慕河哥哥’比下去！”
　　随即，无趣像是想到了什么，忙对着长长长长、弯曲盘旋的山径上逐渐远去的轿子大喊，“施主施主，你别误会，我虽然叫‘无聊’，但我真的不无聊啊！”

　　陡峭的山径并未对轿内产生丝毫影响，身着玄色华服的男子从衣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在山风吹动轿帘之际，借清寒的月光或吹拂开的帘影斟开画像中男子的绝世容颜。
　　因是经年旧作，画纸已经微微破损，露出岁月悠长的味道。
　　光影忽明忽灭，迦南香朦胧的香气氤氲，四年前的记忆不禁悄然浮出水面，在层层涟漪中漂向隐秘的远方。

　　落霞镇。
　　从轿中出来时，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荷塘瞬间映入眼帘，华服男子的嘴角无意抽动了一下：
　　这，这不就是四年前二人在西渚王城中初次见面时那人住处的放大版吗？！
　　只不过，只有屋前的鱼塘和枫树比以往更大了一些——
　　他还真是对钓鱼情有独钟啊……看来御花园得再扩建一下鱼塘了，男子腹诽道。

　　他悄悄将手中的画轴收好，摆手屏退左右，身边只留着轿中的女子和唤名为阿叙的轿夫。当他踏上那片土地的刹那，四年前的回忆和现实交织重叠在一起，并且是他越往里走，记忆和现实的边界便愈发模糊——

　　依旧是一扇形同虚设的蓬门，他推开；
　　依旧是弯弯曲曲的九曲回廊，他无心流连；
　　依旧是三级青翠逼人的竹制台阶，一级，两级，三……

　　还未踏上，一阵淡淡的檀香将他环住，华服男子一颤，他并非没有幻想过久别经年后二人再度重逢的情景，这不过，没想到的是——
　　阔别四年，这厮竟然如此主动!
　　然而，却也不赖嘛，看来只要将他带回姬尧去，母后的第六项任务就可算是完成了。于是半推半就，只抬起头来静静打量着对方，四年过去了，来者相貌并无大变，眉眼俊艳依然，像一场瑰丽灼人的无边的枫林，妖冶绮丽，又似熊熊燃烧的漫天山火，摄人心魄——极其危险的存在。
　　慕河的外表并不差，同他相比，倒像是旧年名家的山水画、陈年的女儿酿，乍一看是平淡如水，但越咂摸越能发觉出里面的韵味，且是随着时间越久越醇厚的。
　　“慕兄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无圆法师。”
　　“哈哈哈，小河，客气客气，难为你还记得我，怎么突然来了？”无圆松开手臂，开怀大笑，旋即发现了慕河身后的旧相识，“易姑娘，江叙，你们也来啦。”

　　这厮真是，一点都没变!
　　慕河刚刚还略微有些感动，这下只恨不能把他除之而后快。
　　同样一脸黑线的还有易竹和江叙，小河他们跟随主子这么些年，素知主子尽管仁蔼，但谁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恐怕也就这出尘绝世、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了，真不知主子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哦，真是抱歉
　　这小子长得委实不赖！

　　易竹微微福身，表示问好，江叙则脱了代面，咧嘴一笑，露出眉上狭长的旧疤。
　　“还是这么见外，那我便不客气了”，男子不掩面上灿烂的笑容，双眸含星，俊艳得教人移不开眼。他转身又走到阴着脸的男子身侧，略略低头，柔声道:“小河，我们走吧。”
　　“好。”慕河扯了扯嘴。
　　好你个大头鬼！

　　慕河环顾四周，不出意外地发现屋内陈设与当年并无二致，想到过去种种，不禁耳廓一烫，险些失态。
　　他自恃涵养，眼见对方并未觉察出什么异样，只自顾自地持一长竿垂钓，便轻轻咳了一声：“实不相瞒，在下特此前来拜访，实则有要事相求。”
　　“哦？快看，嘘——这条鱼快上钩了。”

　　慕河捏着白水茶盏的右手紧了紧，递到唇边虚虚地吹了一吹，淡然道：“煜玦兄，在下想与你永成秦晋之好。”

　　闻言，易竹抖了一抖，江叙手中的铁质代面掉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正静静等待鱼儿上钩的连煜玦，在听清那句并不响亮地话后，忽的从竹垫上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叫道：“啊，啊！啊？”

　　四下沉寂。

　　“臭哥哥，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一声怒吼从屏风后传出，紧接着走出一个身穿藕色深衣、扎着双挂髻，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
　　“慕河哥哥？慕河哥哥！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找我的！”少女又惊又喜，冲上前去，一下子将被吵醒的事抛诸脑后，却被一旁的江叙拦在距慕河半米之后。
　　慕河扭过头去，对着少女温和一笑，随即亦直起身来，微微敛着寒光的双眸直盯着连煜玦的脸，从瘦削的下巴到张着的薄而红润的唇，再到竖悬着的高挺的鼻，最后望进他的眼眸， “在下的意思是——在下不才，愿以山河为聘，与你结为连理。”
　　“这，这恐怕不太好”，连煜玦眉眼一弯，并未回避慕河的眼，“你瞧我们的小阿棠，今年才十三岁呢，与你结为亲家不是不可——不过嘛，什么江河湖海的我都不要，给我换个大点的鱼塘就行……然后，你别心急，等等阿棠，过两年她行过及笄之礼后我便将她打包送到你府上。”连煜玦笑得明媚，伸手拍了拍慕河的左肩。
　　“哥哥——我就知道臭哥哥对我最好了——”少女撇开江叙的手，一把抱住连煜玦，低着头悄悄瞄了眼心上人的脸色，飞霞满面。

　　“咳咳，在下要的不是小阿棠，而是你——连，煜，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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