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实录

　　写作到了瓶颈的时候我总是会到处逛逛，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从我幼时到现在，个中经历相对同龄人算是经历多的。

　　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勉强上完高中又勉强读完大学。

　　我的家在乡下初中学校附近，房子很大，是村里分配的宅基地，父母亲在最中间的堂屋开了一间杂货店。

　　父亲爱打牌又是个暴脾气，常常跟人吵得面红耳赤。别人给父亲起了个外号：天王老子。

　　母亲爱好聊天，乡间的八卦她总是能说道一二，乡里邻居同样也给母亲起了外号叫：晚间新闻。

　　所以一到晚上，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欢去我家打牌聊天看电视，母亲总是摆上满满一盘的瓜子花生水果，备足茶水招待。

　　我的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就没读书了，家里没钱读不起。奶奶生了六个儿女，最大的本来是他的姐姐，刚生下就因为起了黄疸没钱治病也治不好去世了。所以父亲这个老二变成了老大，他必须要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十几岁的他务过农、修过地铁、打过架、耍过流氓也霸得起梅（湖南方言），早年成家娶了母亲。

　　母亲过得坎坷，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以前是富农，后来被批斗去世。

　　母亲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外公，唯一的一次提到外公，是说外公被捉住的时候。那时她正在上小学，村里把外公压到学校讲堂上，同学们朝外公身上扔东西并强迫她喊：打倒刘中平！她不喊，于是在学堂受了很多欺负。后来外公去世，家里全靠外婆撑着，她也就辍学回家务农，很小的时候就背着鸡蛋走上七八个小时去县城的桥上卖。

　　母亲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因为她是女娃，家里什么好吃的都轮不到她，家里什么粗活重活都是她，小到裁补衣物大到翻地播种。

　　逢年过节家里会煮两个鸡蛋，她哥哥一个她弟弟一个没有她的份。

　　她哥哥弟弟生日的时候，会有一碗猪油蛋炒饭，香味扑鼻，她是没有资格吃的，只能躲在角落里闻着味儿。到了她生日的时候却只有一碗清水白粥，准确的来说是清水米汤放一颗猪油渣能吃两大碗。

　　所以直到现在，母亲总认为蛋炒饭是一道可口的美食，小时候不停的给我炒蛋炒饭，以至于我听到蛋炒饭三个字就犯呕有了心理阴影。

　　父母亲成婚的时候，外婆送了嫁妆，是两个陶土罐子，不值钱也不实用。现在放在杂货间角落里爬满了蜘蛛网。

　　婚后不久他们就从家里分家出来，爷爷奶奶没有给过小两口一分钱也没有房子。

　　幸好我的父母亲十分能干，他们借钱买了一辆板车。父亲推着板车走了五个小时路程去县城进货又推着装满货的板车回来。
　　他们白天推着板车走在乡间的泥路上卖货，晚上睡在田埂里。下雨天板车用遮雨布一盖，两个人躲在板车下。

　　风吹日晒半年左右，在秋季结束前他们有了一点积蓄，父亲在田埂旁边的废弃地建起了一座土屋，用黄泥夹杂着稻草铸成的砖头砌成，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到八零年的时候家里的黄泥土屋变成了木屋，板车也换成了木货架。

　　父母亲成婚已经十多年，乡下人贫穷，方圆十里地只有他们开了杂货店。从村里去县城要走几个小时，更深的山里人家想要买点吃穿去县城要爬山越岭走上一天，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连自行车都没有，全靠两条腿徒步，所以父母亲的杂货店生意很好。

　　家里的杂货铺虽然小但从小孩子的零食到粮米油盐酒都有卖，每逢赶集的时候生意总是忙不过来，于是父亲便会喊上他在家务农的兄弟姐妹们过来帮忙。

　　那个年代小偷很多，母亲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多年做生意让她练就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父亲只会干实事人也比较蛮横。两个人分工明确，母亲做生意招呼客人，父亲板着脸拿个木凳往大门一坐，那些小偷见到他黑沉的面容，下手也要掂量几分。

　　两个人日子过得舒服开始有余钱补贴救济兄弟姐妹，虽然无忧但他们面上有了愁容，因为母亲已经二十好几父亲三十多，母亲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那时候结婚都结的早，眼看别家二十出头家里婴儿嘀哭声不断，父母亲开始着急起来。当时医疗技术不发达，没有生娃女方总是被诟病的那个，母亲开始吃各种怀孕的药，家里也摆上了送子观音。

　　父亲心中有怨对母亲态度愈发冷淡，到了后来一丁点事就开始挑母亲过错。
　　菜放多了盐、东西找不到等等数不尽的鸡毛蒜皮小事，母亲小心处事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可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啊，无论她怎么做总能被父亲挑到错，随之而来的就是破口大骂，母亲不能顶嘴，一旦顶嘴他怒发冲冠走上去就开始殴打母亲。

　　家中无后，家里条件在乡下又是数一数二的，从八四年开始，一到晚上家门口婴儿的嘀哭声就没断过。

　　乡下很多人家养不起小孩，有的家里为了生个儿子，生了五六个女孩哪怕养不起也非要生出一个儿子才肯罢休。没良心的将其中一两个女孩抱走扔掉，任其自生自灭。有良心的就将婴儿送到条件好的人家门口，希望对方能够收养。

　　小小的篮子里放着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再到你家门口放一串鞭炮让你开门。

　　八四年一直到八九年，隔三差五父母亲半夜都被鞭炮声吵醒，门外放着婴儿，有男有女。要是见父亲不开门，那鞭炮又来一串，非要父亲起床看一眼不然能放到天亮。

　　于是每晚只要门外鞭炮声一响父亲就开门把孩子抱进去，第二天天没亮父亲就将婴儿送到乡政府办事处，亲生父母不敢送到政府父亲总是送了一趟又一趟，这五年间父亲已经跟乡政府办事处的工作人员混了个脸熟，只要一看到父亲，他们就知道今天又有一个被弃养的孩子。到后来工作人员总是劝父亲领养一个，父亲叼着烟，他黑红的脸在飘散的烟雾后摇头，似叹息又似期盼的说：“还是自己生一个好。”

　　身后的工作人员没了声，在父亲走后却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这么多年自己那个都没生出来，要我说不如领养一个算了。”

　　八九年的时候我母亲三十岁了，父亲快四十。

　　我姐被送过来的时候是八九年公历的十一月下旬，天气很冷。半夜三点门口照旧是一串鞭炮，父亲开门将婴儿抱进去塞进被窝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却犯起了愁，怀中的婴儿脐带刚剪，外翻着露出青白的颜色。婴儿面色紫青，小小的一团还没有刚出生的羊崽子大，不哭也不闹已经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了。

　　父亲点了一根烟，蹲在门口骂骂咧咧：“哪家没良心的把刚出生的婴儿送过来，好歹也喂口奶啊！”
　　母亲面色不好看也跟着附和大骂。

　　家门口的街坊邻居听闻立马赶来看热闹，母亲看到人群中有几家生了娃的女人也过来看热闹时，她眼睛一亮，求着她们喂口奶给这个孩子吃。

　　没有人喂因为婴儿看起来已经是断气了，谁也不愿沾这个晦气。

　　母亲求了几个女人未果，在承诺只要喂了不管行不行都送东西时终于有人愿意喂奶。
　　女人露出饱满的胸脯将黑紫的□□塞进了婴儿嘴里，□□放进去半响婴儿也没动静，过了许久，“救不活咯！”有人大喊叹息。

　　正在这时女人发出一声惊呼，母亲细目一瞧，发现婴儿腮帮子动了动轻轻磋了一口乳汁，人群发出惊呼。

　　这一口仿佛是灵丹妙药，婴儿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大口吸食了起来。

　　“活了活了！”

　　“菩萨显灵了！”

　　婴儿活了！
　　等到婴儿吃饱，奶溢出来母亲才接过婴儿，装了一大袋零嘴干货给女人，女人提着零嘴心满意足回了家。

　　父亲难得咧开嘴露出一丝笑容，他又从母亲手里接过婴儿朝着乡政府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

　　“灿凡，慢着！”罗灿凡是父亲的名字，父亲停下脚步望过去。

　　“姨，什么事？”
　　来的是父亲的姨，我喊希奶奶，是远房亲戚。

　　“你们这个年纪还没有孩子不如领养这个娃算了。”
　　父亲沉默着，母亲也不说话，看着父亲。

　　“你们家的家庭条件养个小孩也是养的起的，领养一个试试吧。”

　　父亲有些犹豫，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母亲。

　　“那谁，树山村的王忠家领养了一个小孩之后第二年自己的孩子也就出生了，你们怎么不试试呢？说不定能给家里带来婴童之气，自己的娃儿也就出生咯。”希奶奶又说着，她走近看了看看婴儿，“这孩子刚出生就被扔掉也是个可怜的，看她瘦的简直不成人形。乡政府这几年收养的孩子太多哪能照顾的来，送过去能不能活下来还是问题，方圆几里也就你家能养活了，就当做了一件大好事。”希奶奶顿了顿：“这是大功德一件呀！会有福报的！”

　　父亲有些意动，他再次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眼怀中的婴儿，他点燃了一根烟，良久，烟头在他的脚下落了一地。希奶奶还在不停地劝说。

　　”灿凡。”母亲站着，她喊着父亲，眼眶中盛满了泪水，“要不养着吧。”母亲开口，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很艰难，无比艰难。

　　父亲狠狠吸了一口烟一咬牙，“那就养着吧！”将孩子抱了回家。

　　当天晚上，父亲翻看了一整晚的字典给婴儿起名：罗俜婷。

　　自从收养了这个婴儿之后，父亲面上的笑容开始多了起来，对待母亲也不如之前那般挑剔。
　　母亲没有奶水，父亲嫌小县城的奶粉不好，于是他出了县城第一次坐几十个小时火车到上海去买奶粉。

　　有了孩子，父亲往日紧绷的脸看起来也和颜悦色许多，邻居们也渐渐不怕父亲了，她们会借着看娃这个理由来家里坐一坐聊聊天。即便如此父亲仍然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暴脾气。

　　家里生意越来越好，母亲用布条绑着婴儿背在背上做生意，累极时会将婴儿递给坐在门口的父亲，父亲对待婴儿总是小心翼翼的，来买东西的街坊邻居会装作不经意的看，昔日沉默寡言的父亲手足无措、笨手笨脚的局促模样让她们一阵发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