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

作者:仙子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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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天蒙蒙黑,马车里昏暗下来。

      时值秋深,候鸟南迁。林子里不时有杜鹃云翔,鸣声凄厉,刺耳得几乎穿透了漫漫黑夜。

      刘殊挑开帘布,不远处有人堆起篝火,烈焰腾腾,火光映天,她的眼珠随之微动,看见那群围坐一处的长安人。

      月色一泓,照得林地敞亮,随着筚篥声响,有人抚掌歌令,兴到高处,甚至盘起衣摆,环行急蹴,迅快壮健的舞步引得人群连声喝彩。
      长安五府三卫,皆从勋贵子弟遴选,识文通经,弓马娴熟。士族儿郎一贯通晓风雅,如今相和一曲胡腾舞,实在不足为奇。

      刘殊看了片刻,只觉聒噪无趣。她掩住嘴,小小打了个哈欠。

      侍女流丹察见她疲色,柔声说道:“十四娘,昨夜就没歇好,今日不如早些歇息?”

      “你说得轻巧。”

      刘殊乜着眼睛,声音犯懒,“那群田舍汉喧闹不休,生怕别人不知道……”
      她声一顿,像是想通什么。
      慢慢地,刘殊睁开双眼,气得捶了下凭几,“狗奴!准是故意不让我好睡!”

      眼看她又要生怒,流丹忙捧过那只手,细腻白皙的皮肤这会儿有些泛红。她轻轻揉了揉,说:“十四娘何必动怒?不过一群扈从,我这就遣人,将他们一并打发了便是。”

      说是扈从,可到底是天子亲卫,出身不凡。奈何她家主人骄纵惯了,若不这样安抚,恐今夜又要起些争端。流丹一介侍女,自然懂得左右逢源。

      刘殊垂眼,盯了她一会儿。
      突然道:“你好大的口气。随意妄言亲卫……七品官到你这儿,竟是不值一提了。”

      流丹听了一惊,掌心微紧,“奴可不敢这么说。”
      “嘶。”刘殊吃疼,倏地抽出手。
      接连犯错,流丹脸发白,连忙伏下身告罪。
      刘殊瞪着她,脸色不渝,“你弄疼我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一声“呯嘭——!”。
      乐声立断,那方玩乐的人群也听到动静,警戒起来。
      紧接着,一道尖细刮耳的骂声平地乍起。

      流丹伏在地上,细细听了两句,隐约听到“江都”二字。
      她心头盘桓两番,突然想起一刻钟前,她遣了小侍女去炉子边烧水。

      刘殊也不是聋子。
      她贴在窗格下,帘布挑开一道缝。蒙纱细细筛过的月色,如一泓清水般落在她膝头。
      她循声望去——

      林子里有两道人影,一站一卧。站着的那道身形瘦长,衣着青蓝,看打扮是名宦官。此刻正双手叉腰骂着另一人。地上那人不是别人,是她江都的侍女成碧。成碧摔得不轻,手旁还有一个被打翻了的水盆。

      刘殊问:“成碧怎么去那儿?”
      “夜里洗漱用水,成碧得先去烧着备下。”流丹回道,“她做事一向毛糙,许是又犯了糊涂。”
      手指一动,那块帘布往下滑了些许。刘殊意味不明地说:“这丫头性子闷,可没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流丹咬住唇,再一伏身:“郡主说得是。”
      刘殊又看了会儿,拉着嗓子慢悠悠说:“去把人带回来。”

      得了命令,流丹忙不迭过去寻人。隐隐约约地,那阉人又骂了几句。虽隔着车厢,听不太真切,但大抵能猜到几分。

      刘殊撑着下巴,微微出神。

      ……

      大半月前,天子令传达江都,命她进京献宝。

      为免路上风波,天子特遣五府亲卫护送。虽然只有二十余人,但均是长安望族出身,靛蓝锦袍一穿,银带九銙,骑着高大骏马穿过长街,俊流倜傥得似哪家儿郎出游。
      早闻长安贵女时兴五府选婿。如今一见,才知是挑花了眼。江都满街人群相拥,观者如堵墙。

      闺交好友揶揄她好排场,刘殊哼笑一声,捏了把瓜子,一粒一粒从高处扔下,当做是闲来无事的迎人礼。

      刘家曾为高祖开国第一功臣,祖上得封王爵,总管江淮以南诸军事。百年以来,刘氏雄踞江都。皇室财赋所出,均为东南八道,其中十之有六,尽属刘氏领辖的淮南、江南。先帝重文轻武,行事奢华无度,无论内宫朝野,众人皆以侈靡为荣。奢靡之风日盛,以致三百州域里,尤以淮南扬州的江都为甚。

      先帝晚年沉溺酒色,光六宫嫔御就有百人,更不提那些无名无分、未录名册的人。可惜子嗣不丰。皇后赵氏膝下无子,满朝文武只能扶持了一名皇子继位。当今天子病弱,少有朝会。无奈之下,赵太后临朝听政,百官一应参议,俱由她亲自批阅。权柄旁落,母子二人间本不亲厚的情分,更难让人揣度。

      至于赵太后迁居东都洛阳,久卧病榻的天子于宫门前跪拜赵氏为天后,江山易主的谣言甚嚣尘上,那也是后话了。

      说来说去,天家皇位轮番有人坐,却都无一例外看重江都。刘殊是江都郡主,自然与旁人不同——刘氏累忝殊荣,引得多少人羡慕眼热,却不知晓这其中另有渊源……

      好友顽笑两声,却也知道豪门大族尚有不可告人的秘辛,更何况天潢贵胄。静了稍许,她忽指着远处城门,问那是何人。

      那时江都银桂正盛,疾风一吹,满街望去色白如雪。
      刘殊坐在高楼上,不经意一抬眼。

      有人驰策入城,马踏银花,不过百十步,便倏尔勒了缰绳,似是瞧见热闹,放马悠悠跟在队伍后。

      她眼力不错,远远打量那人纵马游街,手里握着一把长刀,正是李浮白。

      可巧,她与他少时就不对付。
      那年东都谢师宴,江头数顷杏花开,无数人折花作别,唯独他二人横眉冷对,不欢而散,此后一南一北再无交集。

      听闻近些年他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出任中郎将,名冠二京。数百金吾卫由他统御,日夜徼巡朝野百官,正是天后眼前红人。
      天之骄子不去卫戍长安,如今跑来江都作甚。
      刘殊慢腾腾地想,手里一把瓜子没动了。

      那人望过来,鲜衣轻敞,豪纵疏狂,全然当年相看两厌的模样,倏地与她对上眼。

      良久,
      刘殊丢下瓜子,冷笑一声。
      江都豪强如云,她还缺了他不成?

      离都那日,江都银桂已谢,正是八月秋分。
      刘殊领着自家校尉,不急不缓穿过队伍,身后数名随从跟行。她走得坦荡,丝毫不觉不妥,左右亲卫千里迢迢奉诏而来,于她而言也不过扈从。

      她扶着帷帽,踩着杌子上车,无视众人怒色,颐指气使地对那人说道:“我家奴仆多,中郎将就多担待哪!”

      ……

      刘殊回过神,嘲讽地弯了弯唇。

      同行一路,争端百出而不穷。
      前几日途经亳州,他们恰巧遇见返京的公主。赶巧,这公主也是旧相识。少时一处进学,刘殊与她龃龉不断,多有不顺眼的时候。虽说如今隔了好些年没见,两人面上和气,没再起些争执,但不过表面风平浪静。
      这不,今夜成碧撞上的宦官,便是那位公主近前内侍。

      那方喧嚣已渐散淡。

      她掀开帘布一角,窥见流丹欲往回走,后面跟着成碧。大约想到什么,流丹步子一停,眉毛挑得老高,指了指那头还燃着的火炉子。隔老远都能猜出她又指使成碧去做差事。果不其然,成碧捧着盆,唯唯诺诺折回去了。

      斜前方光亮渐弱,刘殊朝那一瞥,那堆篝火将要燃尽,围坐一团的亲卫不知何时散了去。一呼一吸间,林子里安静得有些异常,连声子规也未听见。

      刘殊看了会儿,待流丹走近,悄无声息放下手。

      “十四娘可要歇息了?”流丹推开车门,打起垂布问道。
      车辕上放着一盆热水。刘殊惫懒地抬一下手,示意她上前梳洗。
      等到昏昏欲眠时,她枕着软榻,只觉后脑勺那块儿抽疼。
      流丹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按摩。

      半睡半醒间,刘殊轻声呢喃了句:“明日何时?”

      流丹同样回以低语:“九月初九日,正是登高赏菊的好时节。”

      刘殊只觉可笑。
      她被困在这遥远路途上,距离江都千里之外,又何来赏菊,何来好时节。
      纷飞的思绪驰远,她呼吸渐缓,任由疲乏与困倦拖入了黑暗。

      刘殊沉沉睡去。

      ……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坏了公主的朝食!”
      “我、我没有!”

      外头一阵吵闹,喧哗声混着马匹嘶叫。

      刘殊意识昏沉,像被一只大手拉扯,反反复复间,搅得她额头抽疼。
      她费力睁开眼皮。光线明亮晃人,从窗格下爬进来。天光早已大亮,她轻轻一动眼珠,酸涩的眼角泌出一片薄薄水光。

      “……你说没有就没有,难不成还污蔑你了!”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外头还在争执。
      刘殊卧在蚕丝软枕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睁着。她眼神放空,沉浸在思绪里,想不起自己做了何梦。

      “……昨夜湿了我的衣裳,我瞧着你可怜便没追究,谁承想你竟胆敢冒犯公主!你这小丫头好猖狂!也对,待在那样的主子身边,难怪学得几分嚣张手段!”
      “……”
      “给使!休要欺人太甚!”是流丹在说话。
      她素来温声细语,却看不出声音一高,竟有些尖利。

      刘殊倏地惊醒了。
      她手肘一屈,慢慢撑起身。车内虽有枕榻,但到底不比客舍舒适,这些日子露宿在外,睡得勉强,浑身骨头都疼得慌。她动了动腰,发觉比往日更疼了些。

      恰是正好。吵嚷声一停,那宦官的声音穿透车门,刘殊听得清楚:“怎么,许你家郡主做的,就不许旁人说?你们郡主平日里跋扈无度,大家都是有目共……”

      “啪嚓!——”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那宦官嘴里的“睹”字,一溜烟儿憋回了嗓子眼。火炉边围看热闹的、分散营地左右的、以及不远处商议要事的诸人,皆不约而同停下手上的事,循声望了过来。

      地面粗粝,一眼望去,水头清润、烟紫色的玉石碎得四分五裂,格外引人注目。再往前,是缀着玲珑宝珠的江都车驾,原本窗格蒙着一层软纱,这会儿倒破了一个大洞。

      江都郡主车驾前,弄破窗纱的是谁,扔下玉石的又是谁——

      流丹呼吸一屏。
      她急忙往后看了一眼,成碧也吓得不轻,哆嗦着嘴看她。

      她们竟吵醒了郡主!

      流丹再不敢管那嘴碎的宦官,提着裙子小跑过来,爬上马车,垂头伏身跪在厢门前:“郡主。”

      成碧没敢爬上来,扑通一声跪在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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