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龙山下

　　序
　　桂西北崇山峻岭，林莽浩茫。山坳深处有一座山，酷似龙头，又“龙头”朝西，故得名“西龙山”。山下住有几十户人家，自然取名西龙村。西龙村走到唐代中期发展成偌大一处集镇，称“西龙镇”。鼎盛时期的西龙镇为州治，辖五县。因聚居壮、汉、瑶、苗、水、侗等少数民族，故以“羁縻西龙州”谓称。羁縻西龙州终于唐末，之后演变成土司衙，至民国初期废止。“羁縻”和“土司”都是当时的中央政府施行的以域内少数民族“头人”、“首领”治理本域民众，稳定社会的一种特殊的政权形态。曾经的西龙土司衙与忻城、南丹土司衙冠称“广西三大土司衙”。
　　西龙镇境内有著名的卧龙山脉穿过，卧龙山成西北东南走向，西北起自南丹县的月里乡，向东南终于龙山县的西龙镇，山势北高南低，从空中俯瞰，卧龙山就像一条温顺、静卧的巨龙，它在西龙山这只“龙头”的引领下，蜿蜒起伏，跌宕逶迤。西龙镇去往龙山县城之间的“龙脊顶”海拔1356米,山高入云。不知疲倦的太阳每天从那里升起；挥之不去，驱之还来的云雾总是缭绕山峰；不解农时的雷雨奔泻下来，构成一幅高天流云、雨打空谷、鸟鸣秋色的绝好美景。而西龙镇境内大大小小的山系，零零星星又簇簇拥拥布满几十里山乡，整齐的像布局的棋子，散乱的则像一堆堆鸡屎。高大的山有二三百丈，冠有自己名字，比如：西龙山、平顶山、满仔山、雷公山等等；矮小的山只有丈余，扔个瓦片可飞过山顶，这些山统称为小山，没有自己的名字。不管大山还是小山，一年四季峰峦叠翠，郁郁葱葱。大山多有奇洞，所谓十山九洞，洞深莫测。
　　山系的迷乱和山洞的隐秘曾经给作乱的刁民提供隐匿的场所，他们遁入山中，钻进山洞，三年五年不出来官府也奈何不得。但它同时也是乡民躲灾避难的好场所，历史上的多次动乱故乡很少遭劫，得益于这些崇山峻岭和浩茫林莽，得益于这里的十山九洞。
　　流过西龙镇境内的水系有刁江，刁江发源于卧龙山西北的“龙泉洞”，自北向南穿境而过，然后汇入红水河。刁江流经西龙镇境内的这段江面俗称“西龙江”，它只属于西龙人的称呼。除了刁江水系之外，还有每年四月开始至九月结束的雨季形成的大大小小的伏流河。伏流河或绕村而过。镇子东侧的伏流河称拉炭沟，因伐薪烧炭得名；南侧的伏流河称奔沟，河崖常常崩塌，崩奔谐音，叫成奔沟。西侧的伏流河称大沟，是三条伏流河中最大的河沟。拉炭沟自北向南奔流至村庄东南，与自东向西的奔沟汇合后再向西与同样是自北向南的大沟汇流。三条伏流河将西龙镇成“U”字形围拢，西龙山矗立在“U”字形北端，可谓依山傍水，茂林修竹。它是西龙人的祖先择下的风水宝地。
　　故乡的伏流河，雨季时河水奔涌，浩浩荡荡，论气势比起北方某些大江大河要壮阔得多，汹涌得多。可到了初冬，河水开始吝啬起来，细细的水流只需轻轻一跃就可跳达对岸。腊月之后河水近于干涸，此时维系河水流淌的唯有拉炭沟上游白坟闷冒出的泉水和大沟上游八况闷冒出的泉水。两条沟里的溪水很难流到奔沟，到半路便夭折了。集大沟和拉炭沟汇流成的奔沟，汇流后一直向南约二华里，在那里流入大大小小的消水窟窿。
　　消水窟窿就是地下河流的开口，也称岩洞、溶洞。小的溶洞学名叫天眼，稍大一点的叫天窗，更大的叫天坑，我的故乡没有天坑，天眼的数量比天窗要多一些。消水窟窿是桂西北喀斯特地形地貌的特型，由石灰岩长年累月被雨水冲蚀、崩塌而成。这些消水窟窿在地底下彼此独立又互联互通，水小时独立，各流各的，水大时溢满，彼此联通。初汛和末汛，彼此独立的消水窟窿慢慢消食着涓涓而来的细流。汛期高峰，小窟窿溢满流入大窟窿，大小窟窿联成一体，汪洋一片，都沿着地下河向未知的方向流去。枯水期，这些大大小小的消水窟窿成为地下迷宫，有胆大的乡民企图探险，进去后很难出来，还死过人，后来很少有乡民进去。
　　这些雨季时狂浪不羁，雨季后又清澈绵柔像壮家妹子的河水，流到这些消水窟窿面前，突然就消失殆尽，去无踪影，既让人生出些许的慰藉又让人生出些许的遗憾。慰藉的是它的狂浪不羁，对庄稼、耕地、民宅、乡民的生命财产构成的威胁和灾难终于离去；遗憾的是，乡民饮用、冲凉、浣洗衣物、在水中嬉戏打闹的清清澈澈、舔舐肌肤的柔水也远远离去。听老人说，落入消水窟窿的河水在地下穿行约八华里，在西龙江岸边一个叫做“闷水蔸”的地方，成约一米高的涌泉喷出。“闷水”就是泉水，是故乡的地方土语，也可能是壮民族的语言吧。“蔸”就是“根”，既泉水涌出来的地方。“闷水蔸”涌出的泉水流入西龙江（刁江），再汇入桂西北的母亲河——红水河。
　　怎么知道八里开外的“闷水蔸”涌出的泉水是西龙镇大大小小河沟里的水流呢？据说，智慧的乡民将一担担木屑倒入消水窟窿，然后到处察看，最后在“闷水蔸”喷出的涌泉里发现木屑。这个“据说”也只是传说，直到现在乡民也没有弄清它的最终去向。
　　西龙镇南去约三华里，有座山隘，取名西龙隘。西龙隘隘高路陡，石板路盘折而上，既是西龙镇的屏障，又是通往龙山县城、西龙江，再往桂中、桂南的要道。隘顶有一棵大榕树，虬枝叶茂，树冠蓬勃。榕树下麻石数条，山风吹过，凉爽无比，供登隘人累歇小坐。顺隘顶左手山势连接过去便是西龙山腰，山腰有溶洞一处，阔如广场，上通山顶，下探暗河。
　　西龙镇有三条古老的大街，形似“大”字，“大”字的左右，左下、右下四个端点均设有闸门，据说是唐咸通九年，乡民为了抵御桂林乱匪庞勋——史称“庞勋起义”时修筑的。大字街西端街头的大沟上有座石拱桥，取名桥头街。东端街头的拉炭沟上也有座石拱桥，过了拱桥有座庙，取名庙头街。向右下方、左下方延伸的街自然取名右下街和左下街。大字街的顶端是村庄中心，取名中间街。中间街是西龙镇的行政、文化、经济中心。镇公所、西龙小学、西龙镇的圩场都在这条街上。街道由青一色的麻石铺成，据说是唐开元年间由乡绅捐修。麻石不用粘合物粘接或砌缝，全靠榫卯镶嵌联接，起伏处错落有致，高低时横平竖直。街向为北高南低，雨季时草房瓦房倾泻而下的雨水，像悬挂的珠帘，雨水从每家每户门前流过，石板街像条小河，乡民在自家门口浆洗衣物，棒槌声此起彼伏。
　　听老人说早在康乾盛世，沿街都是青一色的骑楼，不管大雨小雨，不管烈日艳阳，在骑楼的廊下走，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淋一滴雨水，不晒一抹太阳。只是到了宋康定元年仲夏发了一场大水，将西龙镇淹成泽国，骑楼几乎倒塌殆尽。之后，虽然陆陆续续重建一些，但比起当初的规模来差的很远，也没有之前的整齐、漂亮和典雅。之后的房屋虽然也沿街而建，但多为草屋，隔三户五户或许有几间青砖瓦房，都是有钱人家盖的。用作房屋的围墙，有用青砖、舂土，有用篱笆、木板，稍过人头，只起到遮挡视线、规避隐私的作用，上方则四面透风，一人说话三邻可听。
　　位于中间街的西龙镇小学，旧时称小学堂，由乡贤——前清进士彭金德拨银创办。建校时种植榕树一棵于校园北址。和西龙隘隘顶的大榕树一样，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干可三人合抱。两棵大榕树山上山下彼此对望，遥相呼应。围绕榕树四周砌有环型石阶，石阶面上铺有平坦的麻石，成为师长劝学、校长训诫、镇公所集会和乡民聚事的场所。现在，学校几经朝代更迭，校场、师生规模均有数倍扩大，抗日战争结束后置初中，解放后设立了高中。
　　大字街之外，四个端点延伸的乡道两旁散落着数量不等的住户，或三户五户，或十户八户，多的达到百余户，它们共同构成西龙镇整体村落。
　　我要述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西龙山下的这座小镇，这条麻石板铺就的大字街，这处陡峭的西龙隘，这座似龙而非龙的西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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