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喧嚣

　　林然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刻，是她在伽马星系远端航行的第四百二十一天，也是距离任务结束的倒数第七天。

　　林然看了一眼镶嵌在睡眠舱右壁的日期显示装置，将上面的“421”三个数字手动改成了“1”。

　　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一日。等到数字变为“7”的时候，她就会抵达那个目的星球，随后就是任务的真正开始，也是结束。

　　她走进盥洗室，清洗身上黏糊糊的睡眠液，一边思考接下来要做的工作。

　　首先，启动飞船的全速模式。在船长休眠期间，飞船会以最大速度的80%航行，减小发生意外的概率，并且禁止空间跃迁，以免发生空间错误时无人值守修复，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然后，整理物资，分为生存物资和战斗物资两项。生存物资就是清点接下来的七天她维持生存必须的食物，并按照一日五餐分装，这样可以最大化提升用餐效率。战斗物资则是再次计算七日后任务所需的武器容量，并做好随时启用的准备。

　　这些工作只需要几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但接下来的时间她也不会闲着，因为她需要编写所有武器启动与使用的逻辑。这类似于大型计算机的编程过程，由于这次的任务非常复杂，需要她花一天时间确认目的星球情报信息，再花两天时间编排武器安置坐标，具体流程的编程还需要再花两天时间。而最后一天，她只需要按下启动按钮，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完美计算好的日程计划。在启程之前，她已经与战略中心规划了好几个月，才规划出了整个任务的所有细节。今日飞船开启全速飞行之后，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抵达能够获取K星卫星情报的最远距离。然后她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飞船全速启动，并没有让林然感觉到与此前有什么不同，这也是新式飞船的高明之处，她是第一个试用者，也算是沾了这份绝密任务的光。

　　生存物资很好整理，因为没什么好整理的。太空餐的一餐是真空包装的一团化合物凝胶，碳水、蛋白质和脂肪的配比刚好满足一个身高一米七、体重五十五公斤的二十五岁女性一天所需营养和能量的五分之一。所以一天的饭量就是五包，拿出来放在一起就好。林然数了数，仓库里一共有三十五包。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整理战斗物资花的时间相对比较长。她需要一个一个去确认机体的可用性，如果发生异常，就需要进行报废重组。机体倒是有预备额外的冗余体和零件。她决定只确认任务需要的数量，一共六百四十七个。这件事情花费了她六个小时，因为确认一个需要三十秒，但一旦有出现问题需要替换零件的，就要多几分钟。

　　整理结束之后，林然擦了一把汗，看着散落一地的失效零件。确保六百四十七个机体可用之后，剩下的有效零件，刚好还能组成一个新的机体。

　　林然突然感到内心一动。

　　她把躯干放在中间，将四肢一一拼上。最后，是那颗全都一模一样的头颅。

　　她把一切都连接好了，然后按下启动按钮。

　　一个标准的成年男性站起来。他什么也没穿。

　　林然轻咳一声，发出了第一条指令：“工作服在204舱。”

　　机器人点点头，转身“噔噔噔”地走了，脚步声与人类不一样，显得特别有力，特别踏实。

　　十分钟后，他穿着衣服回来了。高大帅气，笑容和蔼，语气温柔。比无人作战大队星系外支队的那些男人看起来好得多了。

　　这其实是违反规定的。林然心想。但有什么关系呢，飞船上只有她一个人，飞船此刻位于星系远端，飞船也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就算她把其他六百四十七个全部启动，也不会有人知道。

　　如果没有这个机器人，她将一个人无比孤独地度过这最后的七天。

　　她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她叫他“四十七”。

　　有了四十七的陪伴，孤独的旅途似乎就不那么难熬。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做完，距离休息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飞船上有丰富的娱乐设备，但她一个都不想去用。

　　“来聊聊天吧。”她对四十七说。

　　“想聊什么内容呢？”四十七微笑着说。

　　对呀，聊什么呢。出发之前，在星系外支队，人类很多很多，也不是没有说话，实际上日常的工作需要她说很多话，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久很久都没有聊过天了。没有能说到一起的人。

　　机器人不一样。机器人内置的人工智能算法可以应对所有的问题，给出对话者最期待听到的回应。以前她很喜欢用线上系统聊天。如果线上系统给出了她不喜欢听的回答，自行动手修正就好了。

　　其实她很想聊聊，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入如今这样一种生活的。

　　林然经历过最好的育婴程序，也接受了最好的基础教育，因为她的基因序列是经过筛选的最优秀的一类。

　　进行工作分配的时候，她有很多选择。可以去政府部门，可以去科研院所，也可以去商业公司。但她选择了帝国军队。当时职业分配员很不理解，因为帝国军队通常是次一级的选择，赚得不多又有风险。一个可能的好处是，这是唯一一个有可能获得帝国荣誉勋章的职业。这也是林然如此选择的原因。

　　也许是基因里写了这么一段，让她莫名有种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

　　新训第一个周，她就开始后悔了。一切都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其实训练的艰苦，生活节奏的快速，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她受的住。只是无法克服的是不得不服从一切命令和严格等级观念的窒息感。她太想证明自己了，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最难证明自己的地方，尤其是当你与众不同时，一切就会更加艰难。

　　林然知道自己跟一般人都不一样。她开始萌生退意，但如果现在要离开，就不得不支付一笔巨额的违约金。她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这么多的钱。

　　她只能坚持下去，坚持了三个月，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但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这个时候，她遇见了一个人。

　　讲到这里的时候，林然停了下来。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机器人四十七问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好奇，仿佛他真的关心这件事情一样。

　　“明天再说吧，我困了。”林然说。与机器人交流的好处就是，她可以随便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必担心对方会有什么偏见和意见。不用担心任何后果。

　　果然，四十七听话地站起身来，去休息室为她准备床铺了。

　　这才是第一天。林然心想，我还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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