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梅之喜

　　“小公子，你还不回家呀？这天寒地冻的，家人怕是要担心了。”我身边站着一位大婶，她在一旁田地上摘野菜，手里拿着一个又大又宽的麻布袋，空空瘪瘪的，一个不小心怕是要被周围的寒风给吹走。
　　我手里也拿着一个麻布袋，只不过比她的小许多，也精致许多。我眼手并用，着急地寻找采摘着地上冒出来的一个个火红的野果子，它们一颗一颗地落入我的小口袋中，红地像火，看起来暖暖的。这种野果，家中不常有，但姐姐是最喜的。
　　“小公子，你应该是知府大人家的吧，家里富足又暖和，你又何必在这受冻。”大婶时不时瞥一眼我的袋子，赶着我走，生怕我摘太多。
　　我不理会她，只顾将袋子填满了，也没有理会接下来她冷嘲热讽的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和雪碎，将袋子收口，拢了拢挂在身上的棉衣，缩着脖子往家走去。
　　听说爹爹给姐姐订了一份亲事，今天媒婆要上门来访。姐姐若是嫁了，以后就很难再见到她了，我掂了掂手里的那袋果子，有些怅然。脚下的冰雪被我踩得吱嘎作响。
　　家门前果然放着一架陌生华丽的轿子，看样子是媒婆来了。我略略兴奋地往前厅冲去，可还未到，姐姐的闺房中却传出了她的哭泣声，心头一紧，连忙赶了过去。
　　“爹爹！女儿不要嫁给他！”我站在门口，看见姐姐哭着跪在爹爹面前，不断地朝他磕头，眼泪已经将地板浸湿了，“爹爹，我是您女儿啊爹爹！”
　　母亲也跪在姐姐身边，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官人，求您了！另择一户人家吧，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对女儿好啊！”
　　我愣了愣，立刻转身靠在外边的墙上，冰冷的墙面让我打了个激灵。
　　“你们给我消停点，你们想让媒人听笑话吗？御史大夫家怎么就不是好人家了？！王家小公子有钱有权，怎么就不算是好人家了？！”爹爹压抑着怒气对着她俩吼道。
　　我赶忙来到前厅，媒人果然在那端坐着，身边两个奉茶的丫鬟乖乖巧巧。见我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果茶，说道：“哟，这位小公子竟是比京城第一美人都要俊秀三分呢。”说罢，执起手里的帕子轻轻遮唇笑了。
　　媒人旁边端坐着大娘，她们本是说说笑笑的，见我来了，大娘的脸色有些不经意的难看。
　　我对着大娘和媒人作礼后，不准备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媒人：“这位姐姐，为什么我姐姐要嫁给王家小公子？”我顶着大娘对我使来的脸色，硬是将话说出了口。
　　“小公子呀，你还小，不懂事。王家当家的可是当今御史大夫，你姐姐嫁过去可算是天大的福分啊，这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媒人笑着看了看大娘，端起果茶喝了一口。
　　大娘是没有自己的孩子的，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处处算计我娘，争风吃醋的事情没少做。这些事从我很小开始就知道了。
　　大娘抓着木头椅子的指尖稍微松了松，脸上故作轻松慈爱神情：“良儿啊，你身子骨弱，还是回屋歇息去吧。”
　　“大娘，姐姐不要大富大贵，只要有人待她好！王小公子日日夜夜花天酒地，招蜂惹蝶成瘾，姐姐过去怎会落得好？”我执拗地说着，声音微微颤抖，大娘待会定是要责罚我了。
　　把话丢在她们面前，我转头冲出前厅，来到姐姐的闺房里。争吵声和哭泣声停止了，母亲在给姐姐梳妆打扮，父亲却不见踪影。她们背对着我，我看见铜镜里她们两人的眼眶都是红的。
　　“是小良吗？”姐姐开口问道，声音里竟然寻不到丝毫颤抖，意外的镇定。
　　我走过去，将手里的那袋果子放在姐姐面前，悄悄瞥了一眼母亲，她眼神还是淡漠的，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姐姐，这是今年最新的一批浆果子，比以往的还要更酸甜可口呢。”我镇定下来，母亲和姐姐都没有那么慌张，我也要冷静才好。
　　“谢谢你小良。”姐姐想要握住我的手，可她的手太冰了，一碰到我就缩了回去。她怕把我冻着。
　　“娘......”我站在旁边想要开口说话，但却不知说何才好。
　　“良儿，纯染，你们跟着娘吃苦了。娘是个没用的女人，连你们的终身大事都无法定夺。你们爹爹喜欢大娘子，厌恶咱们，这是为娘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母亲轻柔地给姐姐扎好一个双花鬓，不紧不慢地说道。
　　“娘，我们最是喜欢你了，娘。”我抱着她的手臂轻声说道。姐姐的眼角泛着泪光。
　　“既来之则安之，娘，你放心女儿吧，女儿会乖乖嫁过去，不给爹爹添麻烦的。”姐姐看着镜子说道，我无法读懂她的眼神。
　　但是娘，眼角却滑下了一颗泪。
　　姐姐去了前厅给媒人请安，她们看起来其乐融融的，很是和谐。姐姐表示对这门亲事没有丝毫不愿，这让站在一旁的爹爹松一口气，竟然还对着姐姐笑了笑。大娘看起来也很高兴，想要留下媒人一并把午饭解决，但媒人推辞说要早早告知亲家父母，于是离开了。
　　媒人走了，这门亲事也就定下来了。
　　“想不到妹妹竟如此大方识体，纯染姑娘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大娘笑着对母亲说，之后回屋去了。
　　爹爹也看起来挺高兴，让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姐姐用我的那袋浆果做了一大碗甜羹，桌上尝过的人个个夸赞她的手艺奇佳，以后一定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姐姐眉目温淡，只是笑笑，没有多嘴。我咬着我的小羹勺，歪着头看着姐姐，对她说：“姐姐，这今年的浆果真好吃，明年我还要给你采。”
　　姐姐拢了拢我身上的棉衣带着我离开这里：“好，下次记得带上姐姐，外边冷，你身子骨受不住，我们进屋吧。”
　　这些天爹爹和大娘仿佛对待我们格外好，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好。我感到奇怪，跑去问姐姐，她只是笑着对我说：“小良，别想那么多，快来尝尝姐姐给你新做的暖心汤。”......
　　大喜的日子终是来了，今天一个大早，朝廷找爹爹有事，姐姐让他放心去，爹爹也不做惋惜，只是给了我们一笔银子，就离开了。姐姐披上了火红的嫁衣，在外边院子等待着轿子来接。她静静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嫁衣的颜色仿佛比浆果的颜色还要温暖，但又似乎会稍纵即逝。
　　王家的男丁陆陆续续地将八辆车上的聘礼放在前厅。直到最后，前厅这么大的地方都已经无法下脚。大娘笑开了花。
　　大娘说母亲身体弱，不便参加喜宴，要将她留在府里。可实际上只不过是不想出娘的那份例子钱罢了。母亲没有过多的反抗，只是走出门去，慢慢地扶着姐姐上轿子，手握得很紧，好像松开了，就会消失一般。看着姐姐放下遮帘，才依依不舍地站在房门前看着。
　　“娘，我跟着去吧。放心，良儿会照看好姐姐的。”我悄悄对母亲说。
　　她亲了亲我的额头，看了看我，说：“你和你姐姐真的很像。你要去王家，那可得万分小心。”说罢又叹口气：“若是你姐姐生的丑些，这等事应该就不会发生了吧。”
　　与母亲辞别后，我悄悄跟在迎亲队伍中。去王家的路还真是长，我一路上都在努力记着这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
　　王家府果然豪华气派，姐姐从轿子上下来时，众多奴仆在一旁帮忙，放踏椅的有，牵衣裙的有，姐姐走路时袅袅婷婷，王家府的长辈们脸上满溢着笑。
　　“有这么高兴嘛，一个知府的小女儿而已，又不是哪国公主下嫁来了。”一个穿粉衣的女子拿着手绢站在墙边和旁边的一位穿蓝衣的女子说道。
　　“姐姐不要这么说，好歹说也是咱们那不争气的哥哥的亲事。哥哥那个性子，娶到了京城第一美人，张扬一点很正常。”蓝衣女子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姐姐，这儿风太大了，我们还是回屋去吧。”
　　“还第一美人呢，我看啊，那温家小女子的样貌连这位站在墙角都小兄弟还不如。”粉衣女子说道。闻声，蓝衣女子转头便看见了我。
　　看来她们是这家的小姐了，听见她们提到了我，我便给她们行了一礼。“我们快回屋吧，这冷极了。”粉衣女子没有理会我，拉着蓝衣女子匆匆离开了。
　　“姐姐慢点。”
　　......
　　我缩在一个避风的墙角下，所幸王家奴仆没有关心太多，不然定会将我赶出去。
　　姐姐被人扶着进入他们的主厅，里边布置地华丽高调，瓜果蔬菜应有尽有。我见着时机溜进门里，寒风被挡在门外，瞬间周身都温暖了许多。
　　我随便找了一桌入座，目光一直追随着姐姐。她站在那儿很久了，王家小公子却迟迟未露面，直到他父亲去寻，才将他寻来。
　　只见那王家小公子身上随意挂着喜服，刚露面时手里还抱着两名女子，走了几步才将她们放开。随意整了整衣衫，便站在了姐姐旁边。
　　“开始啊。”王家小公子声音中透露出不耐烦。
　　他父亲在落座在上席，见他这模样微微有些动怒，但却被母亲制止了。“大喜日子，不要闹笑话。”她是这样说的。
　　姐姐的脸被红色的盖头挡住了，看不真切，但我心里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很是难受。以姐姐的性子，现在大抵是在忍耐。
　　记忆中的姐姐总是在忍，爹打娘的时在忍，大娘饿咱们饭时也忍，罚跪挨打时都忍。我不知姐姐究竟如何想的，我只知傻傻地跟着她。因为至少在她身边，我不会受伤，姐姐也会对我笑。
　　那个笑，温暖了我全部的生命。
　　看着他们三拜过后，要进行最后一步了，王家小公子脸上的笑此时堆地满目疮痍。
　　姐姐......
　　她跟着小公子进了楼上的一间屋子，我盯着那间关上的门，周围的吵闹声都一并淡化成背景，我感觉目光仿佛能把它盯穿。
　　一直都安静着。
　　“小兄弟，小兄弟？”旁边一个王家家仆在我眼前挥了挥，“怎么还愣神呢，新来的就是不懂规矩......”说罢，便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桌面上的空碗盏离开了。
　　看来他是把我认成了这里新来的家仆，也对，又有哪家公子会打扮如此朴素呢。
　　突然楼上那间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凳子被推翻的声音。门外根本看不见里边发生了什么，但我的预感实在不好。
　　姐姐！
　　我立刻站起身，四周看看，却发现楼上的走廊处围满了仆人，但通入屋内的道路只有这一条。
　　怎么办，怎么办......
　　姐姐一定出事了。
　　快啊，想办法救姐姐！
　　正在着急时，我看见了外边的一只火把，顿时生出一个念头。
　　不如，闹些事转移他们视线？
　　御史大夫，对不住了。我一咬牙丢下火把后立刻离开现场。
　　“南屋失火啦！救火啊！”
　　“快救火啊！”......
　　很好。
　　现在，二楼的走廊上的家仆全都去救火。走廊失了守，我也顾不得这么多，直冲冲地往二楼跑去。
　　门本来是从里边拴住了的，但似乎由于里边的人刚刚撞过门，木锁松动使门变得轻轻一推就可开。
　　房内悬着一片红，扎眼地刺在我瞳孔里，我愣住了，开始发软的手脚使我脱力靠在门框上。
　　那片红垂于房梁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流逝了所有生机。
　　我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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