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作者:温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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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民国三十四年,初冬。
      寒潮跌进黄浦江的奢靡繁华里,席卷了贫民窟最后一点人气儿,卷着残温变成高官富贵呵出的几口白雾,随着他们攀谈哄笑,与酒气一并弥漫街头。
      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的人力车夫见人群散出来,急忙拥挤上前,他们锅着腰挥起手,噙着谄媚笑容不停示意,但凡有一位公子哥不屑坐自家舒适的小汽车,而是坐上黄包车再赏个几子,那他们熬过今年的冬天才算是又多了些底气。
      车夫们互相拥挤着,争夺着,甚至暗暗较劲着,却又自觉地把距离维持在贵人身旁一丈远,个高粗壮的几个堵在最前头,恨不得把后面的人撞下江里。
      “昨天就是你们几个拉的人,大家都是做活的,凭什么只得你们挣?”挤在最后面不停踮脚的瘦弱老汉,拼了命的往前推,抖着嗓子喊:“老板,老板您看看我,我这车有篷子,暖和的很。”
      车夫们挤作一团,突然地推力使得一人接一人的撞到最前面,壮汉都被撞得一步踉跄,险些跌在满身金贵的胖子面前,胖子的司机立刻挡上来,黑脸怒斥:“作甚?滚远点,一股子酸臭味。”
      满脸肥油的胖子对司机的反应倒是司空见惯般,他堆起脸上横肉,瞥了眼讽笑道:“晦气,晦气。小六,把这群人轰走,别碍着我和赵先生谈事情。”
      “今日就不必了,我看你也喝了不少酒,我们的事,明日我上门叨扰。”赵先生穿着一袭长衫,斯文模样,他似乎不愿继续多待,左右寻了一圈,朝街角处一黄包车夫招手:“车夫,过来。”
      苏晋啃着干馍循声抬头,他生着一张娃娃脸,是上海本地人,面容称得上俊秀好看,头发软塌塌压在帽子下面,除了一双手风霜雨雪中已经糙红干裂满是血口,在车把子上啃着干馍狼狈不堪,倒不像是什么人力车夫,比起那些戏台子上的青衣男旦都还要清秀干净几分。
      为了吃这口饭,他连挤都没往前挤,但没料到车夫们在前头推推搡搡的,倒是把客人送到了他手里。
      “咳,咳。”苏晋正咕囔着两个腮帮子,干硬的馍馍生咽不下去,他一边使劲嚼一边噎得咳嗽,不停呛出馒头的碎末,清秀小脸都憋得臊红,他手使劲拍拍胸膛,才挤出一个字:“...我?”
      “对。”赵先生明显已耐心不佳,他连连摆手拒绝了邀他坐汽车的富商,快步朝苏晋这头走来,都没待苏晋咽干净便自己上了车:“去金陵中路。”
      “欸,欸。”苏晋慌忙起身,拿脖颈上的汗巾匆匆抹了嘴,嘴巴里还有一口馒头咽不下去,吐出来又舍不得,他便含在嘴里,一边腮帮子鼓囊囊的煞是可爱。他扶起车,回头朝那群车夫看了一眼,他们的愤恨、嫉妒毫不遮掩,苏晋抿了抿嘴,讪讪地扭回头奔跑起来。
      他心想,这客人可不是自己抢来的,要怪,怪老天爷去。

      人力车上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渐行渐远,原先挤在国际饭店门前的车夫们也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几个高个壮汉丢了生意,愤愤不平的凑在一起咒骂着苏晋家里重病的老娘早日归西,他们越骂越不甘,竟商量起来要直接抢钱。
      “大哥,这样能行吗?”其中年轻些的面露难色:“苏晋他们家那老娘连下个床都费劲,听说就靠苏晋拉车吊着口命呢。”
      “你弟弟是不是不上学了?阿虎他爹欠的债谁还,把他妹妹卖成窑姐儿?”为首那人劈头就骂:“我们行当里谁活得容易?今天的份子钱你够了吗?这他妈年岁里,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就是!我们在这守了一晚上,苏晋刚过来一个钟就拉活儿,到哪都没这道理!”旁边一人立刻应和道:“我们不是要抢他这钱,按行规,他也得给咱分点。”
      几人这胡搅蛮缠的劲儿处处透着穷酸刻薄,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便起身拉车往苏晋跑远的方向追。

      苏晋拉着赵先生一路沿黄浦江往下,路边昏黄路灯将车影拉长又剪短。除了长相扎人堆里十分显目,他与其他车夫还有许多不同,他不爱同客人说话,压过电车轨道时也只是仔细放慢脚步,不肯开口提醒半句,他木讷内向,经常被客人讲价时臊红脸怼不回去,到头来只能自己吃亏。
      自然而然,在混迹街头的老车夫眼里,苏晋一直是好欺负的,他刚接过钱,一转身就被堵在了巷子里。
      “把刚才的钱拿出来给我们兄弟几个分分。”几人把苏晋堵在巷口时,说得理所当然:“那人看上去人五人六的,给了你不少吧?”
      “我不给。”苏晋声音不大,但说得毫不犹豫,他攥着车把子皱眉看几人,嘟囔着小声把话说全:“人是我拉的,当家的也没道理让我给你们分钱。”
      “没道理?国际饭店那片儿揽活的都知道,老子就是道理!”老大那人被刺的冒火,他扔下车跨步走上前,一把拎起苏晋褂子衣领,瞅他小脸上攀满怒气都煞是可爱,毫无威慑,舔着嘴唇伸手在苏晋瓷白秀气的脸上摸了摸:“长得倒是比小娘们还俊,爷给你讲讲道理,接活有接活的规矩,国际饭店那茬就是我们哥几个的,谁都别想抢。”
      “......”苏晋体型和力量都不占优势,他踮着脚被人拎起来,却撅红了脸争辩道:“我没在那抢活儿,是客人找的我。”
      “诶啐,你个小赤佬,好赖话都不听?”
      “看你长得漂亮,脑子却是榆木疙瘩,快点给老子把钱掏出来!”
      “嘿?你他妈还瞪我?你再瞪我一下?”
      苏晋一双杏眼瞪起人来圆骨碌碌,他睫毛微颤却紧咬牙关,憋着气丝毫不肯退让,甚至用手狠狠推了壮汉一把。壮汉意料之外,自然被他推的踉跄后退了半步,衣领处也撒了手。苏晋失力不稳跌撞在了车上,痛得倒抽冷气,头顶上的棉帽子也丢在地上,汗浸后的湿软头发被风吹起来。
      “给我揍他!”
      老大站稳身气得喘,本以为是个绣花枕头,却撞在了硬石头上,面儿上摘不去,不给苏晋些教训他怕是老大没得做了,他恶狠狠道:“本来把这单子钱你留下我们都好过,现在你这一天的粮都他妈给我吐出来!”
      “老大,要不,要不算了...”年轻些的到底心善点,他犹豫地小声说:“他老娘都快不行了,放了他吧...”
      “今天我们的份子钱你替他补?”老大气的鼻歪,他拎着后脖颈将年轻人推过去,骂着:“给我揍他!”
      苏晋本就十分紧张,人朝他撞过来几乎没得空想,随手摸到甚便挥过去,半块烂砖头实实在在砸在那人脑袋上,砖头磕掉了块,沾着血跌飞几尺远。
      年轻人挨了一板砖没觉着疼,只是嗡的脑袋一懵,气得抬手便打,拳头落在苏晋脸上,又狠狠挥砸了几拳才发觉眼前被血糊住看不清楚,他抹了下,满手糊着血,瞬间恐惧的在巷子大喊了几声,跌滚的摔在地上。
      “大哥,大哥,流血了!”
      大路上的路灯微弱光线照过来,年轻人满脸暗红的血唬住了巷子里的车夫们。
      “妈的!”老大那人先回过神,他从地上捡起那半块砖头,瞪着眼朝苏晋疾步走去,他喝着:“你竟然敢动我的弟兄!”
      其他两人看看小年轻,又看看为弟兄出头的大哥,个个热血冲头,他们纷纷扔下人力车,从车座后掏出棍棒等物,冲苏晋而去。

      苏晋爬起来要跑,身后扔掷而来的砖块狠砸在腰间,他俯冲了两步便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从腰后到大腿痛的发麻,肌肉颤栗着动弹不得。身后紧追而下的乱棒不分地方,胡乱猛抽,苏晋只能蜷缩身子把脑袋捂起来。麻布棉衣被抽破料子,本就薄薄一层的棉絮冒出来,白绒绒粘了灰和血。
      打的苏晋终于没了挣扎的动静,老大才推开动手的人,他弯腰把苏晋衣裤摸了一遍,趁机猥琐的揩油,他咒骂道:“小娘们不如趁着好看去戏台子上卖,或者卖给我们几个弟兄,再敢出来拉车我就整死你!”
      他在苏晋裤腰寻出个绣花口袋里空落落装着三俩银元,攥在手里要拿走,脚脖子被苏晋握住,苏晋嘴里含血,声音低哑:“等,等一下,口袋是我娘的...”
      老大撇了撇嘴,怕这老娘没多久就要归西拿了东西不吉利,便倒出银元把口袋扔回了苏晋脸上,他招呼着人,驮着受伤的小年轻拉车离开。

      这样被人随意欺辱的日子,从小过到大,苏晋都要习惯了。
      他在地上缓了好些会儿,呲牙咧嘴的扶着墙爬起来,一步一瘸的走上前把棉帽捡回来,打了打灰套在自己脑袋上,抹了血去拉起自己的车。
      好在,他们只打了人,没有把车打坏,这车不知道比他的命都要金贵多少。

      午夜的大上海像正在打盹的狮子,满身是蹦跶骚乱的虱子却无暇顾及,熄灭了油灯,停掉了电轨,家家户户把门紧锁,越往小巷深处走,越是寂静的像没有生息。苏晋怕再遇上流氓地痞,他驼着车往大街上闷头跑,车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着。
      看到大街上的路灯时,他已经腿软的要命,呼哧呼哧喘气儿时喉咙眼尽是腥味,眼眶前头一阵黑。他回家迟了,不知道娘吃了没,药又有没有喝。苏晋打小没见过生父,家里就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娘,拉扯娃娃不容易,整日蹲在江边给人洗衣裳,就赚娘俩儿的半口饭,几年前的冬天摔进江里,救上来时人就瘫了,还染上肺疾,大夫早就说没救了,苏晋舍不得,砸锅卖铁什么方子都试,硬是把命吊到现在。
      他固执地攥着他娘最后一口气儿,每夜都念着熬一熬,再熬一熬,他相信等攒够了钱,娘就有救。可今日跑了一整天的银元连个子都没剩,挨打都没喊的苏晋这时候红了眼,他抬手用脏臭棉衣的袖子揩脸。

      “欸你看着点!”前方一声惊呼,冲到车前的倩影被军大衣男人一把拽回路旁,那男人斥责苏晋:“拉车的,眼瞎了?!”
      苏晋慌忙停步,他脑子懵懵乱乱不在路上,更没想大半夜还有人往大马路上冲,他惊魂未定只道下意识不停鞠躬道歉:“军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行了,你跟一拉车的豪气什么?你要是真关心我,能眼看着曾启明和舞女纠缠在一起?”被拽回去的大小姐烫着新潮俏皮的宫廷小卷,脖颈拥围着一圈狐狸毛托着脸蛋又小又粉,她像是喝了不少酒,踩着高跟靴子根本站不稳当,被身旁军爷搀住时,苏晋才看到她连手上戴的都是拿金线镶了边绣着样式的皮子,这种富贵,苏晋在上海滩没见过几个。
      不敢再跑,也不晓得如何吱声,苏晋在原地显得局促不安,颓丧的盯着眼前那双锃光瓦亮的硬皮军靴发呆。他在街头见过不少当兵的,他们穿着布鞋绑着腿,偶尔有人穿双抹油的亮面皮鞋就不得了,直接拿一整块上好牛皮做成长靴子裹到膝窝下头的,他头回离这么近看。
      “拉车的,走,送我回家。”这头的小姐闹脾气推开军爷的手,手包里翻出卷法币就塞到苏晋手里,作势便要上车来:“哼,曾启明有什么好,我看拉车小哥都比他好!”
      “别闹了。”军爷忙于侍奉喝多了的大小姐,厉着声一手将人箍回来,明显没了耐心,伸手直接捂住了小姐嘴巴,反手就扭了人胳膊,在被狠狠咬了一口时手劲也没松动半分。苏晋惊得抬眼去看,军爷约是而立年岁,油头在酒后松动几分,垂落的碎发掩住斜飞的剑眉,他凤眼圆睁难掩不快,冷面命令身后远远跟着的下属把车开前,一扭头见苏晋还杵在原地,皱眉骂了声:“快滚。”
      苏晋手里的一卷法币烫得很,他攥在掌心烙铁般挣扎,这钱是该还给小姐的,可这军爷唇红齿白骂人的样子像要活生生吞了谁,苏晋肮脏破旧的黑布鞋搓着地往前蹭了半步,嘴唇嗫嚅着想说话,却最终还是咽下,他垂头拉起车,紧紧握着钱往家跑。

      上海滩分天宫和地府,地府里的人苟延残喘活着已经很难了,遇着天宫的人,该躲着走。苏晋那时想都不敢想,自己挨打后一时不看路撞上的富贵人家,会在未来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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