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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空庭里兴许是落雨了,点点滴滴的,轻叩着窗棂。那南方的雪是极清瘦的,就连雨珠子也是极清瘦的,顺着窗台缓缓滑下,洇在陈旧的纸张上,仿佛怨女脸上的泪痕。
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下雨乃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件事。故此我怀旧了一日,竟无意中发现我遗失多年的手稿。纸张不算好,又薄又脆,有的已粘在一起,字迹也渐渐褪色了。雨水趁着我不注意,悄悄地打湿了第一页的几行字,于是越发地模糊了。我凝神辨认,才隐约确定了一句:
“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我那年16岁,在母亲眼里,是个偏激,别扭,且目中无人的怪小孩。她寻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小孩来?”对于这些,我向来都作耳边风的,只一笑罢。
母亲是个美人,世所罕见的美人,倒不是我偏向,那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却是在这个影星偶像满天飞的时代几乎绝迹了。有照片为证:“斜坐水边,长裙及地,三两簇桃花鬓边摇曳,因见君来,低眉浅笑,羞煞一池春水,照见人如画。”我第一次看见这张老照片时真是惊艳,忙问是谁妙手偶拍之,母亲楞了半晌,干巴巴地答了句:“你爸照的。”
记忆里关于父亲的印象十分奇特,只有一串葡萄,一具棺材。我把它们画下来,用一个金色小画框裱着,送去给我的同窗兼唯一的好友苏蓁鉴赏。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联系,便高深莫测地说:“这幅画充分体现了达利式天马行空的超现实主义意象,又具有抽象艺术的不确定性和概念意义,神秘,深邃,使人彷徨于无地。”我仰天长笑三声,举着那画转了好几圈。“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特了不起,比梵高还梵高,比毕加索还毕加索,不如拿去拍卖?不过——我怎么没见你彷徨于无地?”
我们一路散步回来,天南地北地瞎侃,她向来精灵古怪,而且她自己也很强调这一点,比如她偷过东西啦,很会骗人啦之类的——这时代嘛,年轻人总喜欢表现点个性,可以理解。比起她,我其实出格得多了,初中时我念一所重点中学,逃学是家常便饭。事实上我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学,只记得早上背了书包出门,却跑到肯德基,一坐便是一上午,中午时人来得多了,就被服务生赶出去。有时逛逛书店,站得两脚发软,也是在售货员凌厉的眼神中仓皇而逃。实在没个处所可去,便只好绕环线地铁坐上一圈又一圈,耳边听得发动机隆隆地响着,报站时优雅的女声越来越遥远,几个男女在互相调笑……我的脑袋往扶手上一搭,安然入梦。
后来大约是班主任打电话了吧,母亲先是低头拭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来则歇斯底里,谩骂踢打,又冒出“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小孩来”云云。我一直保持微笑,但显然在母亲看来是嘲笑,她气急败坏地要我保证以后再无此等劣迹。于是我很温顺地保证了,还不忘加上一句:“生气对皮肤不好。”
事情的结果是,我早上乖乖去上学,中午再找借口遁走。
我没有将此告诉苏蓁,在我小小的虚荣心里,逃学还是十分不光彩的事情,况且班主任对学校上报的是“病假。”我因此成为体弱多病的典型,心脏病,肺病,胃病,关节炎,一应俱全,感冒更是何消说得。这仿佛大大引发了苏蓁的母性情怀,时常幽幽地盯着我,一脸怜爱无限又叹惋不已的表情。
走到楼下时,苏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天道:“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无趣了。”我顿时绝倒,笑曰:“苏大小姐终于顿悟了?人生在世,半是睡觉,半是无聊。”她含含糊糊地笑了笑,问:“总是有快活的时候吧?”
我上楼时满脑子都是她方才那迷离的笑意。那声音犹似在梦中,极隐约,恍恍惚惚地就飘走了。
电梯停了,我一进门便坐到电脑前,一边打开音乐,一边吃瓜子,一边看小说,一边掏出作业来写。在我脑中的XYZ和某某定律与神秘园的一曲《nocturne》混合在一起,十分不协调。我不得不低声咒骂起来,这破玩意儿要浪费我多少时间。先声明我不是愤青,更不是韩寒,本人无意批判中国教育。虽然我曾经也满门红灯,不过那是逃学所致。我只是依然绝望罢了。
10点25分,我在灯下读着《秋夜》,那是爷爷的旧书,泛着黄,散着昏黄的灯光,一圈一圈的,水似地洇开来。大约是我肤浅罢,我一直无法把鲁迅看作一个所谓的“斗士”。就如他自己所说,他的一些书是写给别人看的。以此类推,那些书里表现出的他的态度,未必是他自己的态度。我所看到的是绝对的黑暗,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它将绞碎一切希望,剥离一切理想。他是看不到光明的,即使看到了,也被那黑暗遮蔽得喘不过气,透不出半点光来。他于是落尽了枣树的叶子,铁似的直刺向那奇怪而高的天空。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我忽然又想起她那一笑,想起她那一句“总是有快活的时候吧?”。又惊讶于她在瑟瑟发抖的时候还要微笑,只因为一位诗人说过“秋后会有春。”我不知道那春是否会来,相对之下,我更喜欢秋——我只记得落叶的梦,在枝头袅袅娜娜地一颤,飘零于地,如一声叹息。
落叶的梦……
夜晚,寒冷,荒芜的街道,只剩两种颜色,青白,青灰。极远的尽头处一个小小的黑影颤动着,越发的涨大了,拉长了。“啪嗒、啪嗒”,那声音近了,影子伸展开来,几乎把人吞并了。她是个小小的乞丐,一直一直地沿着街走,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只知道她来了又去了。“啪嗒,啪嗒”,我忽然记起那边是一片墓地,墓地里有森森的鬼火,凉丝丝地吐着绿气。我想要叫住她,但是终究不能,她已直直走了进去。
我听见树叶滴下水珠的声音,大约是落在墓碑上了罢,极清脆,我几乎能想象它盈盈的,粉身碎骨的瞬间。青白,青灰,鬼火忽悠掠过的绿气,她张开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如碎了的珠玉般,幽幽地直望到人心里去。
那瞳孔猛然变大,变得无限之大,形成一个黑暗的旋涡,终将绞碎一切希望,剥离一切理想。然而我却欢喜,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真实,纵然我已在那旋涡中粉身碎骨。
11点40分我醒来,发现我坐在灯下,昏黄的灯光一圈一圈地渗透我的眼,手里还捧着那本《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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