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夏

　　（一）暹罗猫
　　心静自然凉。
　　这是江鱼值班的第三个小时十七分钟，而她实际上可能已经将这话重复了第六十遍。
　　每次江鱼重复这句话的时候都愤愤不平，心想一定要把这份炸鱼薯条的工作换成以前那家奶茶店的，有空调有音乐有好用的WiFi。即便客人再多，至少也不会感到无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靠着储藏食品用的冰柜，像个呆子一样看着眼前人来来往往，偶尔停留，就换了个方向。
　　其实还挺好吃的呀，江鱼心里小声抱怨。
　　不过下一次再找暑期的兼职，是不是就能到那种办公室里做那些体面的工作了呢。
　　江鱼这么念着，其实也搞不清楚几分体面的定义。
　　但是在她看来，不用沾着一身的油腥味，不用站在烈阳里曝晒，或是在厚重的玩偶服里空无办法地为黏在一起的刘海委屈，能够在固定而正常里的时间上班下班，能够得到重视，能够用上她的脑子，这其实就已经很不错了吧。
　　江鱼这么想着，被一声打招呼的声音打断，伍诗礼笑嘻嘻地挎着她男朋友的一条胳膊靠了过来。
　　“又在这儿体验生活啊，我来照顾一下你生意呗，12元套餐谢谢。”伍诗礼说着，没给江鱼插话的机会，就扫完了付款的二维码。
　　江鱼轻叹一口气，一把打开柜子，取出食材，大声应答：“好的遵命！”——声音响得江鱼自己都吃了一惊，自己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这么有元气的么。

　　凡是在江鱼身边的人，都“自觉”认定江鱼是在体验生活。
　　江鱼的母亲是她曾经高中的高级教师，同届的孩子几乎都知道江鱼母亲的名号。他们所在城市，考试严格，竞争激烈，一届的六百人里，在这所名满全省的高中里，最高最低甚至相差不过几分。从初中起，大家就已经打听好那所最有名的高中里，最优秀的班级，以及那个“教书如有神”的班主任苏老师。
　　即使没有考上的，也会想办法去苏老师的补习班。哦对了，江鱼的妈妈，教的是数学。
　　而去过苏老师的补习班的人又都知道，苏老师的家，装修华丽，典雅考究，非一般家庭可比。
　　江鱼的整个高中时期，都坐在那个靠门的偏僻位置上，加上她那打工狂人的身份和因为非苏老师班级里的亲学生的传闻，闲言碎语像细雪一样纷纷扬扬地散落在江鱼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江鱼知道，自己无疑是个怪人中的怪人。
　　明明家境优渥，还要拼命打工；明明成绩优异，却死活都不愿去自己母亲教书的最优秀的班级，还要扯皮扯到全校皆知，闹得沸沸扬扬。其实还有，那喧杂纷扰的传言里更还有鲜活瞩目的一部分，那是关于江鱼的朋友的。
　　江鱼为数不多的称之为“闺蜜”的人，一个家境平凡却有着天仙美貌的姑娘，热辣奔放，能歌善舞，换的男朋友，高矮参差，但却非富即贵，也由此不知招来了多少字眼里带着包养的非议传闻。
　　江鱼回想起高中入学的第一天，高一新生们因为陌生而四处乱窜，来来往往，拥挤不堪。但其实个个都不是无头苍蝇，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去看霍凡凡的。
　　说是叫凡凡，但实际上跟平凡一点边都不沾。
　　江鱼第一天就自己选择坐在了那个靠门的角落，霍凡凡仿佛是故意而为之地坐在了靠窗户的第一排。路过她们班级门口的每一个人都能在八月清澈明亮的天光的衬托下，仔仔细细地去欣赏这个校花的美好。江鱼随着他们灼热又焦急的目光看了一眼，就连她平静的心里都泛了一丝涟漪。
　　好美啊。
　　又冷漠又纯洁，不容侵犯，五官别致，眉目传情。江鱼记得她扎起的高高的马尾，乌黑顺直，给主人添了几分侠气甚至是戾气？
　　可那时，江鱼看着窗外攒动不已的人头，冷不丁地想起好像就连猫都会偏爱窝里那只更好看的幼崽。
　　江鱼以前只是听说，甚至连这句话的出处都早已记不得，可是当她今日见了霍凡凡却有几分确信了这句话。
　　于是当他们谈论起江鱼，江鱼自然就明白，这话题或早或晚会扯到霍凡凡的身上吧。说白了，她也不过只是众人在好奇之余，借以窥探那斑斓浮华的世界一隅的一道缝隙罢了。他们使劲把江鱼的故事和她本人的存在掰碎分开，从那些故事的残骸里明察秋毫一般的翻出有关于霍凡凡真实一面的蛛丝马迹，而与江鱼有关的那些故事，不过是饭后甜点里还残余了的边角料，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没有后续的篇章和情节的起伏，也拿不出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来。江鱼深谙此道，也因此从不苛责。
　　说到底，她和霍凡凡除了不愿意去那位苏老师的班级里读书这一点，两人的身上几乎毫无共同之处，就连身高，160cm的江鱼也只能抬头望望169cm的霍凡凡那清澈明亮的双眼在描摹未来时闪闪发光的模样了。
　　她羡慕么？江鱼觉得没有，她或许也曾像所有的平凡人一样，渴求被关注，被期待，得到赞扬，得到评价。但是每每当她们俩走在人群中，江鱼察觉身边的路人纷纷侧目，她又觉得默默无闻其实又没什么不好。这躁动不安的世界啊，偏偏还要被拉到舞台的中央。每当霍凡凡身边的人群又多了一层，她就会觉得，霍凡凡好似是一出话剧的主角，聚光灯下闪闪发光，身上每一处纤毫毕现，台下的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却无比吝惜他们的鼓掌声与喝彩声，取而代之的是时隐时现的窃窃私语，江鱼身处幕布之后，台上台下的每一幕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作声，不动情，默默看着，就自觉不错。
　　只不过。只不过有一点点的在意罢了。
　　江鱼的在意之处在于，在你看到我的那一刻，是否只看到了我这个人？完完整整，不带注解和旁的标签。
　　江鱼不知什么时候起，脑子里突然就有了这个念头。在她把金黄酥脆的炸鱼套餐递给伍诗礼的时候，她又在脑子里重申了一遍这个念头。
　　只可惜，她永远没办法知晓答案。
　　伍诗礼对她礼貌地笑了笑：“那我先走了，你打工加油啊。”
　　江鱼也回以微笑，并且凭本能知道，她的微笑里定是掺杂着百分之百的无数次业务培训后的标准化成分。
　　江鱼看着伍诗礼窈窕的身影远去，她挎着的男友恐怕是她最近新交往的吧，感觉从来没见过。不过像她这样标致而有礼的女孩儿，找到一个优秀的男朋友是何等容易的事情。
　　果然还是放弃了啊，伍诗礼那明目张胆的单恋。
　　这样想来，霍凡凡是聪明许多的，她曾经被人拿各种恶心的女性称谓质疑过无数次，却一次也没有被发现轻狂不羁的表面下掩藏的纯真，热烈又美好的真相。
　　了不起呐。
　　江鱼看到眼前十米远的摊子上，有个母亲在拉着孩子看一家民俗杂货铺摆摊表演的皮影戏，摊子前的人都看到津津有味，那个孩子却时不时就向母亲斜后方向的宠物店不断张望。宠物店的橱窗里，是在猫爬架上上上下下的两只暹罗猫。
　　“我想养只暹罗猫来着。”
　　这句话在江鱼的脑子里突然响起。江鱼同时借用了自己那无比丰富的联想力想到，那些没被霍凡凡的舞台吸引到的人也是有的。比如那个想养暹罗猫的少年，比如少年的朋友。
　　伍诗礼和霍凡凡，两个人天差地别，各有各的好看，各有各的优长，却从来没想过，她俩竟能在某些方面如此相似。既然她们喜欢的人能成朋友，那她们又为何不能呢？更何况，在暗恋的这个方面，她们都有数不清的酸楚和讲不完的动人篇章。
　　江鱼突然被这个想法所吸引，甚至于想把已经走远的伍诗礼重新再叫了回来，她想告诉她： “嘿，如果你还没有放弃，你愿不愿意向那个少年提起，其实我想养只暹罗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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