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荧灯满

　　元章六年夏末，灾厄横行。

　　大雨滂沱的南方洪灾肆虐，妖祟袭人之事更是屡见不鲜。

　　郜家那名新诞下的小少爷，便是在此时满月的。然而，府内却并不设筵席，门前箫鼓亦静寂无声。

　　郜夫人一身缟素，屈膝跪在祠堂内。

　　抬眸凝望着其中一个牌位，她水眸哀婉温柔――那个牌位之上写着的，正是她夫君的姓名。

　　早在半年以前，这位富商已不幸殒命于妖兽之口。

　　而他夫人燕凡凌在一月前所生下的那个婴孩，则是他的遗腹子。

　　“凡凌知道，你虽世代身为商贾，难登朝堂，心中却素来记挂着受灾的百姓。此次，我省下了满月宴所需的银钱，以期捐给受灾之人。”

　　郜夫人款款低诉着，眼中却渐趋湿润。

　　他们本是一双人人欣羡的璧人，曾经执手看过七夕河汉，也曾互赠信物以寄深情，可谁料世事无常，两人如今竟被生死拆散。

　　往后余生，只能天人永隔。

　　正说话间，丫鬟抱着婴孩走了进来了：“夫人，小少爷才刚醒来，就吵着闹着要来找您呢。”

　　抬袖拭去泪痕，郜夫人赶忙道：“快，抱来我看看。”

　　那婴儿比同龄的孩子更为乖巧些，在被母亲抱进怀中后，登时止住了啼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通透水润，分外惹人怜爱。

　　他的到来，使得原本肃穆的祠堂，不觉间添了一丝温馨与希望。

　　“夫君，看看我们的好孩子吧。”郜夫人温声哄着婴孩，唇边笑意清浅：“尤其是他的这眉眼，与你是多么相像啊。”

　　拿出新打制好的长命锁，她将其放进了孩子的襁褓之中。那个长命锁上的花纹之中，似乎隐着一个“顾”字。

　　那是她为这孩子取的名。

　　郜夫人唇边含笑，眉目温柔：“我的孩子，为娘之所以为你取这个‘顾’字，是希望你能够像你父亲一般，无论身在庙堂或是江湖，都时刻顾念着这天下。”

　　见她面上稍有喜色，旁边侍候的丫鬟趁机劝导：

　　“夫人若是真的为了小少爷好，就莫要再伤心了。每次夫人伤心时，他总会放声哭泣。想来，定是见不得夫人伤心呢！”

　　郜夫人默然了半晌，这才笑道：“也对。”

　　自从夫君逝世后，她的心血便悉数倾注于这个独子身上，若要这孩子为此担忧，她定是万万不愿的。

　　祠堂的烛火幽微明灭，郜夫人又逗了婴孩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其交到了丫鬟手里：“先帮我把他送回房中吧，我随后便回去。”

　　略微仰面，她望向自己夫君的牌位。

　　柔光的晕染之中，郜夫人缓缓起身，一袭朴素无华的裙裳倏尔漾开，宛若一朵清水芙蕖的盛放。

　　.

　　盛夏的天变得极快。

　　疾风势如长蛇，尖啸着穿廊而过，直卷得那些高悬的绛纱灯狂舞不止。

　　阴沉的天幕之下，黑影悄然袭来。

　　“滴答，滴答，滴答……”

　　粘稠的鲜血一滴滴从半空中兀地坠下，落在阶前，任凭那妖冶不详的殷红肆意流淌。

　　就在丫鬟抱着小少爷踏出祠堂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只巨大无比的鬼车从天而降，展开的双翼骤然在郜府中投下乌云。它的九个鸟首狰狞着，而余下那个无头的脖颈，正不断地往下淌血。

　　石阶上的斑斑血迹，便是它的杰作！

　　被这九双凶煞贪婪的眼睛盯着，丫鬟禁不住失声尖叫：“夫人，不好了！是鬼车……”

　　她余下的话语，一霎被惊恐堵在喉头。

　　冷光一闪，鬼车那匕首般的利爪已猝然伸出。将包裹着婴孩的襁褓一把勾起，它猛地腾跃而上。

　　“孩子！我的孩子！”

　　郜夫人面上血色尽褪，踉踉跄跄地从祠堂内追出，朝着鬼车的方向一路奔去。

　　显然，她目睹了方才那可怖的一幕。

　　那将成为她一生的阴影。

　　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渐渐远去，有如薄而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剜在郜夫人心上。

　　枝柯划破了她透薄的肌肤，污泥溅上了她素色的裙裾。无休无止的追赶之中，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

　　鬼车却伺机钻入浓云，不见踪影。

　　这对被它叼在口中的婴儿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众所周知，这些九头的鬼车最喜吸食孩童的魂灵。

　　重重跌倒在尘灰之中，郜夫人最后的希冀支离破碎。

　　云端惊雷滚滚，她枯坐在穹窿之下。

　　衣裳破碎，鬓发散乱，郜夫人终于崩溃了。她仰面桀桀狂笑，笑声尖利而嘲讽，裹带着无尽的悲凉。

　　暴雨倾盆而下，连同那迟来的泪水一起在脸上晕开。

　　滔天的绝望将神智吞噬，噬骨焚心的恨意却潜滋暗长。她眼底的阴郁逐渐翻腾而起，犹如上方压城的乌云——

　　妖兽杀她夫君，食她亲子，此仇不共戴天！

　　雨水将心头之恨冲洗得愈发清晰，郜夫人纤细的十指扣进遍地泥泞：

　　“妖兽们，你们千万记好了。从今往后，我燕凡凌就算是赔上性命，也要令这世上之人食尔肉，寝尔皮，让尔等也尝尝我今日之痛！”

　　誓愿落地的那一刹，雨骤风急。

　　不知哪家哪户檐下的灯烛蓦然一暗，就此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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