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

　　天很蓝，还有一种非常灿烂的感觉。阳光下，我坐在一个很旧的藤椅里，每动一下，就会有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最爱的猫咪就在脚边，它的名字，叫狗狗。

　　爹爹对我说，女大不中留，十八岁了，该嫁出去了。我不语，婚姻，是人生的必经之路，我

　　即逃不掉，也只有循途而进。娘亲很疼惜我，但是她也要把我嫁出去，我知道城里最贵的媒婆已经收了我家的礼，正在把我说给一户了不起的人家。

　　我表现得无动于衷，丝毫不关心此事的进展。但爹爹和娘亲时常热烈讨论此事，我便也知道，原来，我快要嫁入豪门。

　　这是一辈子的事，长长短短，余生便要在这户人家铺开，结束。

　　爹娘开始准备嫁妆，我知道，这耗尽了他们的积蓄。爹爹为官清廉，官囊羞涩，他们这样铺

　　张，无非是要我嫁得风光，不被人讥笑，日后在婆家，也有一些地位。

　　还有喜娘，每日入府，教我各项礼节，以便在大喜之日，不致失礼。

　　什么都告诉我，却没人对我说，未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亲那天，他并没有出现，人们说他病了。他的弟弟，代他迎亲、行礼。我并不知道，头

　　顶一方喜帕，遮住了双眼。我遵照喜娘的教导，熟练完成演练多遍的礼节。

　　我的洞房花烛夜，是热闹的。新郎不在场，谁来挑起新娘的蒙头喜帕？阖族争论，各执一词，言语间，渐渐道出新郎去处。

　　我端坐床沿，垂首，耳旁是嘈杂的人声。难堪，难堪，我已不能思考，我只求这一切只是噩

　　梦。

　　最后是太君亲自过来，弹压了众人，用秤杆，挑起喜帕。

　　我做足准备，深深呼吸，坦然相对。迎面而见，是年迈的老妇，白发苍苍，面容庄严，目光如电。

　　她细细看我，然后说：“欢迎你，碧如，我的老四就交给你了。” 我嫁的是唐家第四位少

　　爷，老太君的第四个重孙。他缺席自己的婚礼，去了一个叫如意居的妓院，找一个叫如眉的妓女。

　　方才的争吵中，我已知事情的端倪，我很后悔，后悔什么？不能说，甚至不能想。我只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命中注定，我已远离幸福。

　　我的手心里，有一枚玉环，握得久了，带着我的体温，还有我的感伤。

　　咽下所有情绪，我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对老太君说：“谢谢太君。还要请太君及各位长辈

　　多多指教，碧如有任何不妥之处，请务必指点言明。碧如年轻识浅，一切都赖长辈教导。”

　　不过是无聊的客套，你知我知众人皆知，但他们还是大大的震愕了。那是因为，我在笑。一

　　个被新郎冷落的新娘，独守洞房花烛夜的新娘，还在笑。

　　那一夜，我没有等到我的新郎，却得到了老太君的欢心。从那夜起，我，杜碧如，成了唐家

　　最受宠爱的晚辈。出人意料。

　　我一直忘了说，我嫁的是一个世袭王位的望族，这个显赫的门第，培养出一位皇后，就是当今的唐皇后，以贤德和美貌赢得帝王心的女人。她是老太君的重孙女，我丈夫的姐姐。

　　我的丈夫，就是当今的国舅，一个醉卧花丛的浪子。

　　狗狗，我最爱的猫咪，随我进了新家。老太君实在爱我，将我挪出本应居住的西跨院，迁进她旁边的听竹轩，一应起居，全从她那里支取。这样的锦衣玉食，比起娘家，真是天壤之别。

　　可是，我和狗狗，都不习惯太过奢华的生活，尤其狗狗，它日渐消瘦，整日伏在我的膝上，恹恹无神。

　　我在太君面前，还是很开朗的。我们确实合得来，我无须刻意讨她的欢心，自然地与她聊天，便已相当投机。

　　没想到，居然会和比我长了四辈的太君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或许，因为我们的缘分，上世已经写就。

　　太君说她能从人的双眼看出属于他的命运，但当我问及我的命运，太君沉默了许久。直到狗

　　狗慢慢从花厅进来，将爪子搭在太君的裙裾上，她转面对我，说：“这是你从小养大的猫吗？”

　　话题被岔开了。深夜，独坐时，我后悔问这个问题。很明显，我的命运已经写就，嫁入唐

　　家，死于唐家，死后入土为安，葬在唐家的祖坟。为什么要问？问了又怎样？难道还能改变什

　　么？

　　我叹息着，反反复复摩索手中的玉环。久了，这个习惯，令得玉环圆润得出乎寻常，散发出

　　淡淡的幽光。

　　我的丈夫，是在我进门大半年后，因为听说太君对我非常疼爱，出于好奇，才回来看我。他

　　回来之前，还吩咐如意居的如眉将他的茶盏温着，一会儿回来好喝。关于进门这样长时间却见

　　不到自己的丈夫，我从未对任何人抱怨，也从无任何人向我解释原因，仿佛，我进入唐家，只是

　　为了给太君做伴。四少奶奶，只是为了方便把我留下的一个借口罢了。

　　娘亲知道不对，来看过我几次，痛哭了几回，反倒是我劝她看开一些。渐渐她也习惯了，我

　　生活富足，在唐家地位尊贵，没有丈夫的疼爱便也不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了。

　　我坚信，因为曾经犯过的大错，没有丈夫，是今生的业报。下意识中，我也许希望他永远不来与我见面，好让我还清所有的罪孽。

　　毕竟造化弄人。我们还是见面了。

　　彼此大惊失色。

　　他一遍遍地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还是一个相貌相似的人？” 我不语。与他面对面，细细的瞧，别来无恙，我在心底同他说。

　　他的眼神近乎疯狂，双手紧抓住我的肩，猛力摇。我如一株绿竹，我被摇得头晕目眩。我
　　仍然不语，只是慢慢向他伸出手来。

　　他看见了玉环。接着，是狗狗，从竹林散步回来。看见他。

　　刹那间过去的光阴又倒转回来，所有我想埋葬的记忆鲜活得跳了出来。我又回到了两年

　　前，在苏州，爹爹的知府任上。

　　那时我的身边还没有狗狗，十六岁的少女，花开的年龄，心事却无从说。爹爹只忙他的政

　　务，娘在忙她的家务，我在陌生的苏州城内，冷冷清清。内心似有一把火在烧，我坐卧不宁。

　　偷偷离开家，满城乱逛。

　　有一天，便走进宿命的圈套。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四月天，我穿着绿衣，没有伞，水灵灵的，坐在拱桥上，垂钓。恣意

　　的青春年华。

　　那天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骚动，一种终于有事会发生的感觉。于是果然就看见了。一男一

　　女，先后从对岸的垂柳旁经过，凭我直觉，他们应该是偷偷幽会的情人。

　　我仔细打量，女方我认识，是爹爹年兄的女儿，柳依依。出于何种心态已不可考，我竟然快速

　　奔向对岸，在他们的前方，迎上他们。自然，便认识了，他。

　　从此是三人行。玩得越发尽兴。我是真心真意爱上他们，处处为他们着想，言听计从。尤其是依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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