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皇

　　汉永康元年（公元167年），桓帝崩，无子。外戚窦氏为国计，谋立桓帝侄——解渎亭侯刘宏。

　　议罢，朝廷遣侍御史刘儵、奉车都尉曹节等，率左右羽林军，疾驰河间，奉迎新君。

　　翌年春正月己亥，刘宏应召而至。

　　大将军窦武持节，迎新君于雒阳夏门亭，百官拜伏，呼声震天。

　　（注：雒阳，即洛阳。光武帝定都洛邑，因汉以火德王，忌水，改洛为雒。）

　　次日，宏即位，改元建宁，是为灵帝，以太傅陈蕃、大将军窦武及司徒胡广三人共参录尚书事。

　　二月辛酉，帝降旨，葬孝桓皇帝于宣陵，庙曰威宗。

　　庚午，帝谒高祖庙，辛未，又谒世祖庙，后大赦天下，赐男子爵，孝悌、力田帛各有差。

　　（注：孝悌力田乃汉代察举科目之一，被举者或免徭役，或加赏赐，一般不授官职或升迁，主要使其为民表率，以提倡孝悌和以农为本。）

　　六月癸巳，录定策功，上颁诏，封窦武、曹节等十一人为列侯。

　　灵帝年十二，又以藩室继大统，不知政事，不明中枢之利害，故窦太后临朝，其父窦武辅政。

　　窦武性刚直，知礼节，痛恨中涓（注：宦官），欲尽除之，遂归私宅，与太傅陈蕃密谋。

　　蕃附议，怒曰：“中常侍（注：汉朝皇帝近臣，秩比二千石，多以宦官担任）曹节、王甫等，自先帝时操弄国权，浊乱海内，百姓匈匈，归咎于此，焉能姑息？”

　　言讫，二人定计诛阉人。

　　然事泄，曹节、王甫等发动政变，武兵败自杀，蕃被害，太后幽于南宫。

　　至此，阉竖独霸朝政，自公卿以下，尝为蕃、武所举（注：提拔），皆免官禁锢。

　　奸宦当权，大肆聚敛，贪赃以巨万计，多取良人美女以为姬妾，其兄弟姻戚，宰州临郡，贿赂公行，贪残不法，草菅人命。

　　灵帝贵为天子，昏聩庸碌，竟以宦官为衣食父母，常称“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委以权责，致庙堂腐坏，汉室陵迟（注：衰败）。

　　此后，阉人张让、赵忠、曹节、蹇硕等十人朋比为奸，更相干政，号为“十常侍”。

　　他们多放亲族、婚宗、宾客辜确财利，侵略百姓，使社稷动荡，引发清正士流不满。

　　二者互相嫉恶，矛盾激化，促使党锢之狱频发。

　　（注：党锢之狱，即东汉桓、灵时期，士大夫、贵族等与宦官相争，后者屡兴大狱，以“党人”罪名禁锢士人终身，强加迫害。）

　　后世言：“汉季之中常侍，谁不曰可杀？惟庸主如桓灵，方信而用之。”

　　于是，上无英明仁德之君，下无治世抚民之臣，天灾频降，官吏残暴，苛捐不绝，盗匪难息，百姓弃农桑，废织机，流离失所，有九死而无一生。

　　故而，各州郡叛乱蜂起，暴动无数，时谚戏称：“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彼时，社稷值倾覆，江山若累卵。

　　然肉食者鄙，仍横征暴敛，任意科派，高枕醉卧，粉饰太平。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灵帝为私欲，于西园开置邸舍卖官，价钱依官职大小而定，二千石官钱二千万，四百石官钱四百万。

　　随后，他又命左右卖公卿官，公千万，卿五百万，并另设钱库，将所得之钱贮于库中，据为己有。

　　一国之君，公然卖官鬻爵，庙堂之腐败可想而知。

　　皇后宋氏见群臣不济、国是日非，屡次劝谏灵帝，遂不得宠，众嫔妃借机构陷，久之，帝生废立之心。

　　然帝与宋氏终是少年夫妻，情分尚存，踟蹰不决，乃问近侍。

　　昔年，中常侍王甫枉杀勃海王刘悝及妃宋氏，宋妃即皇后之姑也。

　　甫恐后怨之，夜不能寐，逢陛下问询，乃与太中大夫程□□进谗言，诬椒房善妒，挟左道祝诅（注：以巫蛊之术诅咒他人），懿德不存，难当国母之位。

　　上偏信之，大怒，废黜宋氏，策收玺绶，迁至冷宫。

　　废后不堪其辱，以忧死，其父酆、其兄奇并被诛。

　　诸常侍、小黄门在省闼（注：宫中）者，皆怜宋氏无辜，共合钱物，收葬废后及酆父子，归宋氏旧茔（注：坟墓）皋门亭。

　　然巫蛊属邪物，历来为上所忌。

　　世宗（注：汉武帝刘彻）就曾因巫蛊之祸，诛杀太子据，逼死皇后卫子夫。

　　此番，灵帝骤闻巫术，惊怒交加，宋氏满门获罪，其姻亲之族亦受牵连，首当其冲的便是曹家。

　　曹家虽自谓是曹相国（注：曹参，西汉开国功臣、名将）后裔，却起于寒族，非累世公卿，名望不达。

　　桓帝在世时，宠信宦官曹腾，命其为中常侍大长秋，又因忠孝彰着，封费亭侯，加位特进，曹门自此显赫。

　　腾在禁中三十余年，历事四帝，有一养子，名嵩，袭侯爵，官至太尉。

　　嵩之长子讳操，字孟德，一名吉利，小字阿瞒，幼机警，性坚韧，然不治行业，好飞鹰走狗，世人未之奇也。既长，身近七尺，细眼长髯。

　　操虽任侠恣性，却酷爱读书，涉猎广泛，武艺高强。

　　梁国名士桥玄见之，谓其真英雄，慨然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南阳何颙亦言：“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曹操出自宦门，常为人诟病，既厌内官，却胸怀大志，锐意进取，喜结交名士。而废后之兄宋奇乃扶风平陵人，少知礼，明识经典，气宇轩昂，后拜濦强侯。

　　二人意气相投，把酒言欢，皆有匡扶社稷、建功立业之志，遂引为挚友。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宋奇迎娶了侍中、长水校尉曹炽之女。

　　曹炽，字元盛，曹操之从父也。故宋奇与操结为亲戚，交情愈深。

　　彼时，曹操不过弱冠之年，举孝廉为郎，除雒阳北部尉，知法明察，以刚断称，有犯禁，不避豪强，皆棒杀之，治下肃然。

　　中常侍蹇硕之叔，品性恶劣，多行不义，一日提刀夜行，曹操巡夜拿住，当即责杀，开罪阉党，碍于其父曹嵩之面，明升暗降，迁顿丘令。

　　宋奇见其擅权数，不媚上欺下，暗叹道：“孟德之才，济世安民足矣！”

　　岂料，旦夕之间皇后被废，宋氏落难，奇蒙冤而死，曹家多人亦被贬斥。

　　曹操义愤难平，私下直言：“宋家何罪，听邪佞使绝其户？！今上不察，左右蔽之，豺狼当道，寺人（注：阉人）秉政，致使四海不靖，乾坤失序。

　　忠贞之士下狱，贤良之辈落难，方正清介之人避祸不出，汉室焉能兴乎？”

　　不久，曹操从坐（注：受到牵连）免官，闲居雒阳，复见朝臣专权纳贿、结党营私，心多忧愤，常出入酒肆，听得一首民谣，曰：“今汉家天下，权门请托，黑白颠倒。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操闻罢，直叹社稷无望，心灰意冷，便回了家乡谯县。

　　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九月既望，隐居不仕的曹操携友三五，纵马游猎。

　　至溪口，他见一浣纱女，皮肤白皙，眉眼如画，心慕之，忙上前打听，方知是村塾先生之女，姓张，正值破瓜年华，遂自报了家门，与佳人相约，后疾驰而归。

　　又五日，曹操整衣备礼，前去议亲，将张氏纳为侧室。

　　未及三月，张氏有孕，操大喜，命左右仔细看护。

　　此间，曹操有妻妾四人，却子嗣不丰，多早夭，存活于世者唯有曹昂、曹京。而昂天资平平，及两岁，不能言语；京生来体弱，先天不足，尚在襁褓，却有早衰之象，恐寿数不多。

　　故操对张氏腹中之子颇为期待，望天赐麟儿，以旺曹家。

　　次年二月朔，曹操宴请郡中英杰，饮酒三坛，兴起，拔剑而舞。众人见状，豪情骤生，皆击案作赋，以乐相和。

　　席间，诸客论及汉室，心多愤懑，作乐之兴骤减，又忧党禁不绝，前程飘渺，空怀才智，却无从施展，多有悲泣。

　　至申时，酒气满屋，宾客方散。

　　宴罢，操醉意渐深，于榻上小憩，忽梦见金光破云，一禽飞至，细察之，鴻前而麟後，蛇颈而鱼尾，龙文而龟身，燕颔而鸡啄，乃凤也。

　　凤者，神鸟也，为圣人而来，遇明主而栖。

　　史载西周成王时，天下大治，海内升平，凤来舞於庭。王乃援琴长叹：“凤皇翔兮於紫庭，余何德兮以感灵。”

　　（注：周成王，姬姓，名诵，武王姬发之子，一代英主，乃“成康之治”的开创者。）

　　目今，凤至，大吉之兆矣。

　　操甚喜，方欲击掌而喝，却见凤栖曹家，落入张氏腹中，而后赤光大盛，紫晕缭绕，一人影自东方而来，头戴十二旒冕冠，着衮服，肩衣织有日月，腰悬天子剑，面目却模糊不清。

　　操见状，惊疑不定，正待呼喊，又听人影慨然而歌：“凤皇跄跄兮，匪尧之庭。荡涤天下兮，禹汤之明。帝女临世兮，汉家复兴。君子在治兮，盛德昭平。”

　　言讫，影去光歇，曹操大骇，猛然惊醒，恍惚之间险些坠地。

　　凤栖吾家，天兴曹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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