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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铺中初相遇
鬼城,酆都。
酆都常年昏暗,隐身于三面环绕的险山之间,哪怕是日中时刻,也不若别的城池般明亮堂皇,始终是灰蒙蒙的。城中不足几百户的人家,家家住在稀破陈旧的宅院里,户户门前供奉钟馗画像,前置小铜鼎一个,徐徐袅袅的烟火正从中燃起,恐怖恫吓的鬼脸被遮得更加扭曲。挥之不去的呛人的香火烟气,昭示着这巍巍天朝盛世中最为贫瘠闭塞的存在,不负“幽洲”的名号。
古城的正中立着一块破旧石碑,石碑上的刻字模糊不清,只能断断续续地辩识出:“祈巳二十七年…天…战…潜州…灵石绝…只得…封…无仙…无妖灵…无鬼修…隔黄泉,立鬼界…刻碑以为记。”
这块石碑看上去平平无奇,但若站在城西的鬼娘娘坡顶朝此仔细看,便能发现几分玄妙的地方。以石碑为中心,莲花瓣似的青石板按照“卍”字符的样式延展出去,被一圈破败的商铺小楼围在正中。而这一圈商铺小楼,东西南北四个正位的铺子后面,又各延出一条主路,北依横向的奈河,西靠竖行的鬼娘娘坡,南为横向的古城门,东是竖行的卢家大院。与莲花“卍”字符相比,正是一个由山、水、物、人所构建的大“卍”字。
此时,正值傍晚,日光阴森,冬风萧瑟。石碑旁的那圈商铺陆陆续续挂起灯笼,从它们的招牌来看,有茶楼、有酒肆、有米面杂货铺、有肉铺、有布庄…零零落落的酆都百姓从铺子中采买完,赶忙低着头朝家去,一刻也不愿多待。茶楼和酒肆门窗紧闭,瞧不见内里的情景。更有几间二层小楼空着,门板钉死,徒留一方无名牌匾,牌匾旁的木梁上垂下一根枯黄竹竿,挑着造型别致的未燃起的鲤鱼灯笼,被冬风吹得晃来晃去,吱吱作响。
商铺围成的空地上,行人稀少,寥寥无几。正有一老一少的两个道士,神色匆匆地从石碑前走过。
老道士发须皆白,精神矍铄,颇有仙风道骨的的派头。
年轻道士十六七岁的年纪,眉清目朗,一副纯良温润的面相。他的眉头簇成一座小山,跟在师父后面絮絮叨叨个不停。
“师父!小师弟都说了,咱们观里的那女鬼秉性不坏。”
“师父!您何苦大老远从扬州躲到酆都来?”
“师父!不行,咱回去吧,留小师弟一人守观,我不放心啊。”
“明珠,注意你的用词。什么叫为师躲到酆都?”老道士被小徒弟吵得脑壳发晕,忍不住回头教训道。
“行行行,不是躲,是跑…不对!是云游到酆都。”被称为明珠的年轻道士哭笑不得,“云游衬您。”
“这还差不多!”
说完这话,脚下生风的老道士随便挑了一间裁缝铺走进去。铺中炉火正旺,让冒着寒风赶路的师徒俩心神舒暖不少。
这间裁缝铺并不大,两侧陈列着一人高隔成三层的红木柜台,最上面累着一匹匹富人用的绸子缎子,第二层是各式各样的袖片、领片、绣花样子,方便主顾们挑选,最下层摆的才是普通人穿的细棉布、细麻布、粗棉布和粗麻布。这番布局井井有条,陈列得宜,不难看出掌柜的是位心细又会做生意的精明人。
如今他正脖子上挂着软尺,面色冷峻地跟一位书童模样的少年交谈,斜眼瞟见师徒二人进门,连招呼都懒得打,自顾自将话说下去:“量体裁衣,你估摸着来怎么能行?何况你还要用最好的棉布料子,又要填上今秋新弹的长绒里子,算下来也要三两银钱。这尺寸一错,钱可就打水漂了。”
少年先转头冲师徒二人笑笑:“问长者安,问小道爷安。”待见老道士微微颔首应了,明珠也回礼道:“问公子安。”他这才回过头笑盈盈地冲掌柜说:“您放心,银子不是问题,我先交全款。”
掌柜面色倏然缓和下来,心想书童不愧是在小掌事九爷的手底下做事,颇明人情世故,略带几分热络地说:“什么钱不钱的,你在卢家当差也不容易。我是怕啊,这衣服做好了,你朋友穿得不自在。”
这白白瘦瘦的少年面目清秀,眸子明亮澄澈,笑起来弯弯的,仿若盈盈秋水落在其中。
当他朝人打招呼、说话时,眼中总带着极有分寸感的笑意,既不是自来熟般的客套亲近,又不至于过于疏离冷落,显得干净而诚挚。
虽说不过成年男子的肩膀高,待人处事却颇为圆滑,让人如沐春风,完全能忽略他寒酸的打扮。
只听他半开玩笑半严肃地纠正掌柜:“不是朋友,是我师父,我自己都舍不得做身新衣裳呢。劳烦您先按我说的尺寸做,若是大小不合适,改明儿再带银子找您改补便是。”
这样说着,便当真掏出只多不少的五两银子撂在柜子上。
这般做派总算是彻彻底底打消了掌柜的顾虑。从头到尾,他压根就不关心这衣服谁穿,穿得舒不舒服。只是瞧这少年身上没几个钱,又是卢家小掌事的人,万一以尺寸不合为由赖他的银子,或是日后反反覆覆地修改,那岂不是平添麻烦?
如今银子到手,立刻喜笑颜开,笑眯眯地夸赞他:“贺公子真是敞亮人啊,郑小掌事把您教得好!那,在下就开票了?我们铺里师傅的手艺您放心,刚刚咱俩商议的用料、样式、尺寸都会一一交代好他们,也会写在票据上。十日后,劳烦您再跑一趟,带票来将新衣取走。这事儿,齐活!”
“有劳掌柜费心,”少年颇为有礼地给掌柜作揖,情真意切地拜托道:“酆都一向是倒春寒,长绒里子务必填得绵实些。年前我还想给师父多做几件,到时候都要麻烦你们。”
掌柜的话是话中有捧,捧中有规矩。捧的是他和那位郑九爷,规矩就是白纸黑字的票据,而少年的话给足甜枣,让掌柜觉得还有一二十两的银子可挣,自是多下几分力气干活。这二人年龄相差很大,言语间的精明却是不分仲伯,各有各的长处。
倒是明珠听在耳朵里,心中都替他们心累,无比想念自己小师弟的率直纯真。正当想再劝劝师父回去时,只见老道士依偎着火盆旁的架子竟站定下来,老小孩儿般嚷嚷道:“瞧人家的徒弟!再瞧瞧老朽的徒弟!不过了,日子没法过了!”
明珠一个头两个大:“师父!求您跟我回去。这酆都比扬州冷得多,眼见这都快入腊月了,寒风嗖嗖的。再说我真是不放心小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师父打断道:“小师弟,又是小师弟。那个渭尘,鬼见了都怕,狗见了都嫌,混世大魔王一个,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啊——”
“诶!徒儿在。”
“你哪懂为师的一片苦心,蠢钝!”
明珠扶额:“师父…”
“那观里的女鬼是秉性不坏,可自打她出现,三天两头就要附在你的身上。”
“那怪我自个阳气弱,有鬼附身也不稀奇。”明珠见那灰衣少年看向他们,想来是他们师徒声音太大吵到旁人,立刻满怀歉意地笑笑。“何况自我记事儿起,还是头一回见咱观里闹鬼,留她陪小师弟玩呗。”
“玩什么玩,她玩你还差不多。”老道士见这一心为师弟的呆子就生气,“阴气冲撞阳气,长久最是伤身。为师准备买些朱砂、糯米黄纸,等着画张四狱天君镇鬼符给你避避邪。”
不远处的灰衣少年听闻这话,神色略带几分古怪地瞥向他们。写票据的掌柜更是头也不抬地小声嘟囔:“瞧这牛吹的,酆都都快被这老道士吹上天。还四狱天君镇鬼符,以为自己是符生啊?”
灰衣少年不置可否地笑笑,更是留心去听师徒二人的话。
“竟是为这个?”明珠不禁嘀咕,“徒儿还以为,是渭尘烧了琳琅麒麟阁,拔了四五六的胡子,您怕…您生他气,这才跑出来的。”四五六是他们观中养的一只肥猫,橘白相间甚是憨态可掬。
老道士眉头乱跳:“为师才不怕他!”
“我可没说‘怕他’二字,您自己提的!”明珠手握成拳虚抵嘴角,使劲儿绷住心中的笑意,尽力维持着正经的模样:“咳咳,不过朱砂、符纸又不稀罕,咱回扬州买成不成?何必舍近求远跑到酆都啊。”
“你懂个屁,酆都自古是分隔黄泉界和人间的要塞之城。穷归穷,偏僻归偏僻,卖的符纸朱砂好用不贵。”
“可师父…这…”明珠半信半疑地探头看向布庄外面,仔仔细细确认一遍,才敢继续说:“弟子若没看错的话,这里一圈二十四间铺子,没有一家卖道士用的东西啊。”
街上空无一人,徒留寒风萧瑟,呼啸中又夹杂着奈河‘轰隆——轰隆’翻腾的沉沉水声。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下来,浓郁深沉的夜色笼罩着这座破落冷清的小城,倒是各家店铺前的纸灯笼,将招牌照得明亮。有米铺、杂货铺、甚至有胭脂水粉的铺子,唯独没有一家道家铺子。那些挂着无名牌匾的空置的二层小楼,让满心狐疑的明珠不禁多看两眼。虽说他的师父胡闹归胡闹,老小孩儿一个,天天在观里和小师弟渭尘闹得鸡飞蛋打。但一向是不打诳语的,说来买东西,自是知道此处有的卖。
难道是那些已经歇业的无名铺子?这才戌时而已,他们就闭门谢客,不做生意了?唉——那岂不是他和师父要在此处多住一晚?小师弟要孤身一人在观中多守一晚?四五六要多倒霉一晚?怕是要多买几件新奇玩意哄哄他,那无名铺子挂的鲤鱼灯倒是别致,也不知道哪有的卖…
“明珠,明珠!傻徒弟?渭尘来了!”
师父的嚷声将年轻道士从失神中呼唤出来,“哪?”
老头的胡子立马被气得吹起:“你想什么呢?为师刚刚说时候未到,你肯定没听见是不是?”
见这傻徒弟呆里呆气的模样,他真是气不打一出来来,抬手就要重重弹明珠的额头,被后者讨饶式地矮身躲过去,边躲边喊着:“师父别打,疼,疼!傻了!徒儿错了,我就想着给小师弟买个鲤鱼灯笼!别处没见过这般的样式!”
他这猛然一动,恰把刚从掌柜手中接过票据,正要出门的贺姓少年撞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小书童单薄羸弱的身体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但人却是哼也没哼痛,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总笑着的眼底闪过一抹警惕,继而,不动声色地摸摸怀中的钱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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